走进旋转玻璃门,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是一家五星级海滨假日酒店,她平时常来这里,有时开会,有时应酬。但是,此时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今天,她为自己订了一间海景房,而且,特地要了一张双人床。
房间外面有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大海、帆船、岩石、沙滩,听到海浪此起彼落的声音。她来得早了点,离太阳落山至少还得等上两个多小时。有几个不怕晒的游客,在海水里冲浪。他们勇敢地冲下水,又被海浪挟裹着推上岸,尖叫声远远地传过来。这是涨潮的时刻。
她把窗帘拉起来,强烈的日光被挡在外面。她开启了床头灯,双人床笼罩在柔和的光里,感觉心里的幸福和激动已经满得溢出来了。然而,她又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胆怯和紧张。
她是为一个年轻的男人而来。不,确切地说,他还是个男孩。他刚满十八,是可以做她儿子的人。是她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月前,儿子去伦敦留学,她在网上申请了一个QQ号。在注册网名的时候,随手打上“我不是张曼玉”几个字。就是这个略带自嘲的网名,引来一个男孩的注意。
男孩说,我最爱张曼玉。
她说,我不是张曼玉。
男孩说,不是张曼玉我也爱。
在百无聊赖的深夜,她跟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纯粹是出于无聊。但后来,几乎每次在她上线的时候,总能看到男孩在线。男孩的QQ头像是他自己的照片,年轻又俊秀的一张脸。是她喜欢的样子。只要她一上线,男孩的头像就开始跳动,双击头像,就会跳出来一句问候她的话。像是专门为了等她的。她听他在网上漫无边际地聊,也漫无边际地聊自己。渐渐地,男孩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偶尔上线发现男孩不在,她竟然会有些空落感。
她跟男孩聊的那些话,全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话题。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能说出什么。重要的是聊,而不是聊什么。她惊异于自己在网上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改头换面,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那种感觉,就像在她生命的废墟上,突然长出来一丛姹紫嫣红的花朵,令她欣喜若狂,身不由己地陶醉其中。
有一次她问男孩,你怎么会爱张曼玉呢?她比你大多了。
男孩说,我可不是一般的男人。我看不上那些同龄的女孩,我就爱成熟的女人,像张曼玉那样的。
男孩说,我能看看你的照片吗?
这是男孩第N次要求她了。
那晚的她忽然心绪如潮,恶作剧似地把张曼玉的一张半侧影照片发了过去。这是她从网上下载来的。图片缩小了,很难辨清是谁。
男孩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的身材和韵味酷似张曼玉!
从那晚开始,她经常收到男孩发给她的情诗。那些热情洋溢的诗句,每每读得她脸红心跳。她像一个沉浸在恋爱之中的少女那样,哪怕在跟下属谈论工作的时候,也不时地要跟男孩敲上几句话。
她不会写诗。为了让男孩更深地恋上她,她大胆地声称自己也是个诗人,平时也写点诗,只是工作忙,写得不多。
她从儿子的日记本里偷偷抄了一首诗《短恨歌》发给男孩。男孩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读完她发过去的诗后,几乎欣喜若狂,像遇到了知音那样,赞美、崇拜、仰慕之心溢于言表。他把她奉为最出色的女诗人。
她有些别扭,本来想解释一下的,但她嘲讽般笑笑,没有解释。多么美好的误会!多么诗意的假面!隔着屏幕的交流让她变得厚颜无耻,她惊诧于这份厚颜无耻。
我爱你!纵然隔着屏幕,她也能听到男孩呼唤一样向她说出这三个字。她的心悸动着。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爱。她陷入一个全新的、诗意的、混沌的新世界。她想起谁说过一句话:人人都有一个传奇。这是她的传奇。是在她逼仄的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爱情。
她住在海滨城市,在网上她跟男孩说起大海,沙滩,岩石,潮汐的升降,饱满的风帆,还有美味的海鲜。在她漫不经心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幻想着,某一天,她也能跟别的女人一样,拉着喜欢的人的手,漫步在沙滩上,听潮起潮落,看日落月升……无边的大海、温柔的沙滩,从来就是神秘爱情诞生的现场。她的身心沉没其间,任其摇荡。
男孩说,我从来没见过大海,我想过去看你。
她心里一动,说,要不你这个周末过来?
男孩说,我想在这个星期三过去。
星期三?
嗯,这天是5月20日。
5月20日怎么了?
提示一下:520。
……
我爱你!
她恍然大悟。她决定接受这个小小的浪漫。5月20日公司正好有个例会,但她毫不迟疑地将会议推迟到周末。为了一次幽会,让几十名员工加班开会,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但她马上劝慰自己。这样的约会对她来说,可是破天荒地头一遭。再说,她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一切由她说了算。
她没有要办公室订房,而是自己亲自打了电话,特意要了一间海景房。她要让他看看大海。
订好房后,她觉得她这是在开自己的玩笑,跟自己搞恶作剧。出发之前,她又看了看张曼玉的照片。照片上的张曼玉,穿着暗红色的旗袍,合身得线条毕露,妖娆、纤细、性感、妖魅、生动、摇曳,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她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脸上的斑点用再厚的粉底也无法遮蔽,眼袋无可挽留地往下坠塌,双唇薄而坚硬,身体粗壮,腰板硬朗。外表上,几乎已遍寻不着属于女人的特征了。在她身上,美并不存在,存在的是力。她明白,要在这个男性社会里打拼事业,力是如此之重要。这是一份事业成功之后的权力。多年来,她攥着这份权力,在战场一样的商场上奋勇拼杀,全然忽略了自己还是个女人,她似乎早已放弃了做一个女人。连她自己都感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呢?
然而,此刻的她却像少女一样,被某种力量和微妙的情绪牵引至此。她不知道这种莫明其妙的力量和情绪是怎么来的。它像一阵急风,又像一阵骤雨,带着猝不及防的气势,落在她心上。她觉得沉睡了五十多年的身体,咣一下被打开了,点燃了。冲动势不可挡。
对,这种感觉就叫冲动。她不知道这种冲动,是不是跟一种叫爱情的东西有关。她年轻过。但她没有爱过。从来就没有。而现在,她像突然被推至瀑布飞泻的悬崖上,遭受到一种空前力量的袭击,震醒她沉睡多年的五脏六肺,唤醒她的情欲。迫使她想干点儿什么!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她是一个表面风光、内心荒凉的陌生人。这一次,她想浮出人海,来一次横渡。
她孑然一身,身边既无亲人,也无朋友,也无值得可信任的社交圈子。在她的生活中,除了工作和儿子,再没有别的。她没有丈夫。丈夫五年前死了。死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
细想起来,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爱过她丈夫。婚事是由媒人介绍的。男人是一家国营企业的会计师,其貌不扬,言谈略显木讷。她在心里有点瞧不起这类男人。但就因为这点瞧不起,才让她迅速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觉得这类男人安全,不会花心。
她是在婚后才知道她男人心脏不好。男人很少跟她做男欢女爱的事,一年到头也就那几回,每一次都是匆匆忙忙蜻蜓点水式的。说实在的,这一点上,她无所谓。有了儿子以后,更是如此。把日子过得相安无事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她哪想到,丈夫会那么早死。而且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心肌梗塞。据说丈夫在那个女人身上,一晚能做好几回。丈夫被抬回来的时候,她没掉一滴泪。殡葬结束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猛喝酒、猛抽烟,拒绝所有同情和安慰,咬紧牙关度过昏天黑地的几天。那些日子里,万事万物都在停滞中受尽委屈。然而,她像刀子一样果断地从日子里走出来。她绝不让人看出成为寡妇之后的脸上应有的悲伤。她整天呆在办公室,没日没夜地工作,成了一个更加严厉的面无表情的董事长。
直至把她的儿子送去伦敦留学之后,她突然觉得生活空了,彻底空了。她像失重一样,再找不着任何可以让她抓在手心里的东西。她感到体内被遗弃的轻盈与恨。
隔了一层遮阳布,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窗内却是黑幽幽的。她提前把白天置换成了夜晚。像一次演习。她把灯光调得暗一些,再暗一些。在柔和的灯光下,她脱去身上那套剪裁得体的黑色制服,身体陡然间松懈下来。她朦胧地觉得少女时代回来了,带着些怯怯的羞涩。
她在年轻的时候干过些什么?她似乎都记不起来了。她只能够泛泛地想起那些下乡、插队的日子,跟男人一样卷起衣袖挽起裤腿插秧、耕种,挣工分……在她一生的光阴里,她居然没有过一段令她心跳的爱情。她的青春荒芜如沙漠。她的身体也是荒芜的。她那样急迫地想要让她的身体像土地一样,去接受种子,开出花来。
她走进浴室,大扫荡似的把自己全身淋湿,沐浴液涂了一身,柔软的泡沫,唤醒、润滑着她的身体。她听得见欲望的野火花在体里噼啪作响。
她换上一件红底黑面的半透明绸缎睡衣,胸前绣一朵艳丽的玫瑰,使女人胸前的秘密若隐若现。只可惜她的胸部已干瘪,像两个空布袋在渴望着梦的饱满。十年前,她的身体便开始横向发展,怎么也挡不住。她知道自己已彻底告别了一个女人的青春。
然而此刻的她,恍惚觉得自己的青春回来了。她沉浸在幻想中。她学电影里的张曼玉,将香水朝空中喷洒,让自己走进香水雨中。这是一个暗香浮动的时刻。她在等待天黑,等待梦一样时刻的来临。
等待是美的,纠着些愁和焦虑。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她从大号的LV包里掏出一盒山竹。是带来给男孩吃的。有一次男孩问她,你最爱吃的水果是什么?
她说是山竹。
男孩说,山竹?我从来没尝过。
她说,山竹性凉,吃了降火。
你需要山竹来降火吗?下次我来。男孩贴出一个坏坏的鬼脸。
坏透!有一股热流,随着这两个字一并发送过去。对于男孩的撩拨和调情,她其实是默许和纵容的。有时候,她的言谈里也饱含着暗示。比如说山竹。她说,等下次见面,我会带给你吃,山竹外壳坚硬,但内里的果肉却柔软多汁,像女人的身体。
男孩发过来一个口水直流的头像。
想起来,很多细节都是充满暧昧和挑逗性的,渗着些许甜蜜。她拿了果盘,用水果刀将山竹轻轻剖开,挑出花瓣一样白嫩湿润的肉身,把新鲜的果肉摆放在洁净的果盘里。她想像着,等男孩来了,她要亲手喂给他吃,一瓣一瓣地送进他的嘴里去。
离约会时间还有半小时。在网上说好的,开好房后,她就短信告诉他。
一切都安妥了。应该给他短信了。
手机卡是新买的。这个新的号码,除了男孩没有人知道。然而,当她写好短信想告诉他房号的时候,却犹豫了。她无法想像,男孩来到房间,看到她的真实面目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可以做他母亲,也许比他母亲更老。
她是个丑女人。她不是张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