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她就老早地提醒玉珍,说该做饭了,一会大壮放学了。孩子回来吃不上饭,心里会着急的。开始时,玉珍说没事,小孩子不能惯着,养成急嘴的毛病不好。后来到了周未周日大壮放假了,娘也照样提醒玉珍,只是不加一会大壮放学这句话。
玉珍问娘是不是饿了?娘有时点头,有时摇头。一般情况是,中午点头了,晚上就摇头。早上点过头了,中午便摇头。玉珍就明白娘的意思了。每天不等娘提醒,准时准点地下地做饭。而每次盛上饭来,娘就赶紧底着头吃饭,偶尔抬头看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钟。吃完放,便紧溜地扯过身后的药盒子,那感觉就像是忙着出差一样,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到这批药又吃光的时候,也就进入腊月门了。在农村有这样的说话,临近过年时,人们都忌讳吃药。刘奎便对娘说,咱别老吃药了,人家都说是药三分毒,你都吃了小半年了,咱再停了看看,如果没啥别的感觉,以后就不吃了。有吃药的钱,咱吃点营养品,不比吃药还强吗?
娘听完儿子的话,愣了一下。她不错眼珠地瞅着儿子,半天才说,奎啊,咱吃的这种药是不是老贵了?你也花了不少钱了吧?唉,娘这把老骨头,真是败家,拖累你们了。你们能给我扎鼓到这个份上,娘也就知足了。往后不治就不治吧,不吃就不吃吧。娘说着,竟流起泪来。
刘奎一看娘这个样子,知道娘是误解他的意思了。他赶紧跟娘解释,说不是不给你治,也不是咱家治不起。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药这东西它不是好吃的东西,吃多了,对你身体反而不好。你看你,你咋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儿子说,我咋不明白你的意思?娘知道你是好心,可娘也是好心啊!我就是想让这病快点好了,好帮你们干点啥。娘现在这个样子,和个老佛爷似的,天天坐在炕上混吃等死,帮不上你们啥忙,连给你们做顿饭都办不到,还得你们伺候着,这得到驴年马月是个头?
刘奎苦口婆心地劝说半天,娘虽然不哭了,却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停药的第一天,娘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话说得少了。除了每次吃完饭,盯着墙上的石英钟看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闭着眼睛靠着墙角坐着。只有你跟她说话时,她才把眼睛睁开。
玉珍在收拾屋子时,趁着娘上厕所的空,就把原来装药的那个鞋盒子拿走了,扔到厢房的纸盒堆里。她怕娘看着这个盒子,又想起药来。等娘从厕所回来,玉珍赶紧打开电视,给娘调到戏曲频道上。娘平常是很爱听戏的,前几年镇上来唱戏的,她黑天白天去听。这几年家里有了电视,只要是孩子不在家,她就看戏,看一天也不换一次频道。但今天,娘听一会儿,说吵得慌,让玉珍赶紧把电视关了。
玉珍在做午饭前,炒了些瓜籽,盛在一个托盘里,放到娘的跟前。她说这是今年新打下来的,可香了。你没事嗑点,也省得呆着没意思。娘随手捏了几个,吃完后,就没再拿。她说这东西油性太大,吃了血粘,对身体不好。
到了第二天,娘从早上吃完饭,就开始躺着,像是在睡觉,但从她的呼吸及面部表情上,刘奎两口子看出来娘并没睡着。玉珍有时进屋跟娘说话,她知道跟娘说别的,她也不感兴趣,就跟她说大壮的事。说大壮最近学习进步了,也变得越来越懂事了。娘哼哈地应答着,有时笑一下,但那笑容走得比来时快,就像刮个小旋风似的。
等到刘奎跟她说话时,她就不太爱吱声。刘奎说十句话,娘也就答应一句半句的。这让刘奎感觉很不安,心里觉着没着没落的。他不敢到东屋来,却又惦记着,他一会儿轻手摄脚地走到东屋门口,隔着门窗缝瞅娘一眼。回西屋呆一阵子,再到东屋门口瞅一眼。
晚上大壮放学时,刘奎把儿子堵在大门外。他告诉儿子,今天别做作业了,跟奶奶去玩,想法逗着奶奶高兴,跟奶奶多说话。如果这事你做好了,赶明天爸爸上集时,给你买个溜溜球来。
大壮听后高兴,这个溜溜球他都惦记好长时间了,爸也没给他买。他还托奶奶讲过情,也没管用。这次爸主动提出来,很出乎大壮的意料。他答应着往屋里跑,进屋后就跳到东屋炕上去了。他把奶奶拉起来,缠着奶奶给他讲故事。奶奶让他去做作业,他说老师没留。奶奶让他出去找小朋友玩。大壮说外头冷,他怕感冒。奶奶说她知道的故事都讲过了,没有新的了。大壮说讲过的也行,他就是想听。奶奶拗不过他,便讲起“丁香割肉”的事来。
第三天早上,刘奎往东屋炕上放桌子时,见娘还没起炕。刘奎问娘咋的了?娘说没事,只是想多睡一会儿,老犯困。刘奎说咱们先起来吃饭,吃完饭再睡。娘摆了摆手,说我还不饿,你们把桌子放到西屋去吧。娘说话好像没啥力气,声音很小。
刘奎搬着桌子去西屋,把娘的话跟玉珍说了。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地瞅一会,玉珍说,你就先吃饭吧,吃完饭赶紧去给娘买药,等一会我跟娘一起吃。
刘奎是九点多钟买回药的,刘奎回来时,娘还没起炕。玉珍坐在娘的身边,跟她说话。娘好像是又哭过,眼角上还留着泪痕。
刘奎把药放在娘的跟前,说娘,你起来吃点饭吧。吃完饭,咱们好喝药。大夫说了,这药不能空着肚子喝。
娘是九点半起来的,她和玉珍吃过饭,都快十点了。玉珍伺候着娘喝上药时,正好赶上东院三婶来串门。玉珍没往下搬桌子,她提议打一会扑克。娘欣然同意,说我和你三婶一伙,你们两口子一伙。娘平常不喜欢玩扑克,她只会打升级。他们玩到十一点半,竟然打个平手。娘和三婶不服气,说这就是时间短,要是能多玩一会,她们指定能赢。刘奎两口子也不服,他们约定好下午接着玩。
玉珍在做午饭前,问娘吃啥?娘说吃过水面条吧。娘说完后,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补充一句,说你看着办,啥省事做啥,我还不饿。玉珍做好面条,娘又吃了满满一小碗。吃完饭,娘抬头看一眼时间,随手又扯过那个药盒子。玉珍赶紧阻止,说这才刚过一个多小时,等晚上再喝吧。娘拍着大腿,呵呵地笑起来,说你看我这记性,这都习惯了。
三婶吃过饭就来了,她刚坐下,娘就招呼刘奎,说把扑克拿上来。他们整整玩了一个下午。到大壮放学时,娘她们到底赢了,这才算罢休。娘在玩扑克时,声音也大了,甩牌时也有力气了,人也精神多了。
这下刘奎犯惦算了,娘的病是真是假他弄不明白了,这药是真管用还是假管用他心里也没底了。晚上,刘奎瞅着娘吃药时那满足的神情,他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大壮回小屋睡觉后,刘奎俩口子在被窝里又说到这件事情。刘奎说,咱娘的病,真是木头眼镜了。玉珍用胳膊碓丈夫一下,说你啥意思,你是说娘装的?刘奎说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说看不透了。要是娘的病是真的,咱们把药停了,造成旧病复发,那可就前功尽弃了;要是病早好了,就这么天天地吃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俩口子核计来核计去,还是叫不准娘的病是真是假,所以谁也不敢冒然地做出个决断。最后玉珍无奈地摇着头说,这病还不同于感冒,真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拿体温计量量发不发烧就知道了。你说这病,看皮看不了瓤,真是没法。
玉珍无意中的这句感叹,一下子提醒了刘奎。他啪地一拍脑门子,说,对了,赶明个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玉珍又碓刘奎一把,这病你咋试啊?你不都试过吗?你给娘停了药,她连饭都不吃了。
刘奎往前凑了凑,伸手搂住媳妇的脖子,他兴奋地说,这回咱们不停药,还让娘吃。那药不是胶囊吗?赶明个吃完饭,你给娘找药。你把胶囊打开,把里边的药倒出去,再把胶囊盖好,让娘喝空胶囊。喝过几天看看她有没有反应,要是有感觉,那就是真病,咱们就得让她接着喝;要是没感觉,那就是心理作用,是对药物产生了依赖。
玉珍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不住地夸奖刘奎聪明。两口子因高兴而激动起来,很快就进入亢奋状态,刘奎把这几天的愁闷,一下子都在玉珍身上发泄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没等娘吃完饭,玉珍就去找药。她把药放在手里,拿着水杯去了外屋。她早上灌水时,就特意把暖瓶放到外屋了。等她从外屋端着水杯回来,才把药倒到娘的手里。
刘奎见玉珍给娘递药时,脸都红了,手还有些哆嗦。他便冲着玉珍说,我打早上起来就坏肚子,你顺便去给他找几粒弗派酸来。玉珍明白刘奎的意思,转身去西屋找药了。
娘听了儿子坏肚子了,立即紧张起来,问他现在疼吗?刘奎说只是拉稀,不疼。娘又问是不是痢疾?刘奎说不像,大冻天的,不能是痢疾。娘说你的肚子打小就不好,是不是结肠炎又犯了?刘奎说可能是吧。娘说结肠炎这毛病,不能断消炎药,得坚持喝才能治好。刘奎说有时候吃完饭就忘记了。娘说现在喝正好,你每天看着我吃药,不就想起来了吗?刘奎说对啊,我也吃,跟你一块吃。
玉珍回来后,刚才的紧张劲过去了。她把两粒药倒在丈夫手里,她要去给丈夫倒水。刘奎说不用了,等娘喝完了,我用娘剩下的就够了。娘听儿子这么说,就赶紧把药扔进嘴里,喝口水冲下去,把水杯递给儿子。
这之后的几天里,喝药都是按这个程序进行。每次吃完饭,娘就对刘奎说,咱们该吃药了。玉珍便去倒来一大茶缸子水,先给娘找药,找完后拿在手里,再去给刘奎找药。玉珍回来后,把这只手里的药倒给娘,把另一只手里的药倒给丈夫。娘接过药来先喝,刘奎等娘喝完了,把水递过来,他再喝。玉珍做得很自然,刘奎也喝得很认真。刘奎确实是结肠炎,他也想就着这个机会,有娘经管着,好好地治疗一下。尽管他们的计划在提心吊胆中施实着,但还算是顺利,娘没发现啥蛛丝马迹。
几天后,娘没有异常感觉和表现。
刘奎两口子心里有底了。到了集日,刘奎去赶集时,他到药店买了一些空胶囊,又找大夫开些钙片,维生素片一类的药片,让大夫给研成的粉末。他们两口子这几天都研究好了,把药未装进胶囊里,放在娘原来吃的药瓶中。这个创意最初是玉珍想出来的,她说往胶囊里装奶粉或麦乳精什么的。刘奎说每顿吃那么几粒,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如果让娘发现了,还不好解释。他就对这个办法进行改进,他说老年人多半都缺钙,咋也得放点像药的东西。娘就是发现了,好歹也是药,能糊弄得过去。
刘奎两口子白天不敢制药,他们怕娘发现。只有等到晚上,还得大壮睡着后才敢行动。他们也不想让大壮知道,怕他不小心说走了嘴。所以每次工作时,都是半夜三更的,真有点作假药的感觉。
装药本来就是个慢活,再加上刘奎手大,指头粗,捏着那个小胶囊,有力气使不上,干着急不出活。他边装边不停地磨叨,说看来那些做假药的也真不容易啊!这得啥时候能装够一瓶?玉珍点着他的脑门子说,你真笨,他们要是和我们这么做,别说是挣钱,有房子也得赔上地,人家用的是机器。刘奎说赶明个问问这种机器多少钱一台,要是百头八拾的,咱们也买一个。玉珍又点着他脑门子说,你是怕娘不知道,还是怕工商局不知道。
每做出一批药来,在装瓶前,玉珍怕娘尝出味道,她便找来一条新毛巾,逐个地把胶囊上粘的粉未擦干净。刘奎看着媳妇的细致劲,夸她是个合格的检质员。
假药“上市”后,娘每天仍旧认真地服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