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忠良心中的石头落地了。他开始对自己错怪秦厅长而感到内疚。谁说秦厅长不把扶贫工作放在心上?这不很快解决了嘛。
万忠良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他马上与冢东村联系,说定了送羊的日子,让他们给羊准备点干草之类的饲料。
下午下班,万忠良接到小周的电话,说今天晚上有空,终于可以一起吃麻辣烫了。
“万处,咱今儿个好好喝一杯。你看还叫谁,就咱两个有点没劲,多点人热闹。”
“我这里没人,你看你叫谁吧。”
小周说:“我这也没有想到谁,那就咱俩。六点半到吧,酒你不用管了,我车上还有瓶剑南春。”
与小周吃饭的时候,因为都喝了酒,话就多起来。从小周的话里,万忠良隐隐约约听出来,秦厅长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民主测评,当然也不是因为夫人被狗咬了。而是因为他自己最后去处的事情。过了春节两会一开,他就要卸任了。原来说好的去省人大一个委员会当副主任,可最后定的却是到省政协一个委员会当副主任。这还不算,他推荐的接班人最后也没得到认可,要从外边调进来一个新厅长。这对他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这意味着,他一旦离开他的厅长宝座,就将失去在厅里的巨大影响,想打个招呼办点什么事情都可能办不到。
也难怪秦厅长那么无精打采了。这种情况下还能召集会议把扶贫羊的事情说成,也难为他了。万忠良心里想着,做领导也不容易。以前对秦厅长的一些不好看法此时都烟消云散。他慷慨地端起酒与小周碰杯。
“周弟,领导也不容易,临卸任还能想到解决扶贫问题,不愧是一个好领导啊。”
“解决这个问题,你得感谢厅里打小报告的人。昨天组织部给秦厅长打电话,说有人反映厅里不重视扶贫工作,为扶贫联系点办一件实事始终落实不了。要不是这个电话,这个问题不知道得放到啥时候。”
万忠良一头雾水,吃惊地问:“有人打小报告?秦厅长不会认为是我吧?这事谁还会关心?”
“你放心吧万处,别说厅长不会猜是你,就是我也不会猜你。你不是那样的人。这人打小报告也不是关心扶贫,肯定是借机给厅长垫砖。人心难测啊。”
“哦,是这样。”万忠良喝了一大口酒,“不说这了,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心里爽。来干一杯。”
万忠良酒喝得很尽兴,直到有点醉意了才回家。老婆半躺在床上看电视,脸还阴着,也不理他。他很主动地去讨老婆欢心,作业写得特别出色,老婆满意地偎在他怀里温柔无比。
09
万忠良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波尔山羊。他对这种原产于南非的山羊品种早已谙熟于心:体型大、增重快、产肉多、耐粗饲、适应性强,在世界上有“肉羊之父”的美称。它们如果能在冢东村推广,将给乡亲们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
当装载着二十只头部棕红、身体雪白的波尔山羊的双排座小货车停在厅里的时候,万忠良竟有些激动。他充满感情地注视着它们。那大而温顺的棕色双眼,坚挺而稍带弯曲的鼻子和宽宽的鼻孔,坚实弯曲的犄角,宽阔平滑的耳朵,包括它丰满而宽阔的身躯,颈部和胸部的褶皱,黑色的蹄子,都让他感到漂亮无比。
在进入腊月的一天上午,运送波尔山羊的小货车出发了。这时,二十只波尔山羊头上都系着一个用红布条绾的花朵,简直就像新郎官,显得特别精神。万忠良朝它们笑笑,自言自语道:“有你们风光的。”
让万忠良没想到的是,赵副厅长也要去。不知道秦厅长与刘副厅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很多出头露面的事情由刘副厅长换成了赵副厅长,包括刘副厅长原来分管的工作。
万忠良本来打算悄悄地把羊送过去,然后跟县乡驻村办打个招呼就撤回来了。赵副厅长一去这送羊的事情就复杂多了,接待上就得讲究。县里主要领导不光要出面,还要有领导驱车到县界迎接。万忠良不喜欢官场的所谓“潜规则”,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越简单越好,但他懂规矩。出发前,他给柳青县分管驻村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打电话说明赵副厅长要去村里。县里一听说非常重视,说要搞个隆重的欢迎仪式,还要通知县、市电视台都来做专题报道。
万忠良坐在赵副厅长车的副驾驶位上。赵副厅长一直分管三产,平时打交道少,万忠良跟他有点生疏。而赵副厅长显得很平易近人,问这问那,一会就把万忠良的拘谨给消除了。
车外寒风冽冽,阴雾缭绕。车内温暖舒适,空调开得恰到好处。这就是领导司机的水平。万忠良坐在一个副厅长的身边,不觉就想起了自己到厅里这么多年迷迷糊糊走上仕途的经历。当初拼命学习考大学,就是为了跳出农门不种地。大学毕业能分到省城,他更是心满意足,当然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因此,多年来他在厅里一直都很踏实,除了干好自己的工作,从没有想过让领导重视提拔。后来,因为他名牌大学的文凭和踏实的工作,自然而然地晋升为副处长。再后来,秦厅长的前任高厅长在任时,自己所在的处处长年龄到站,包括本处的一个副处长和别处的三个副处长都看上了那个位置,开始上下活动。高厅长性格耿直,对跑官要官的人看不上。这样,就应了佛教的那句谶语“不争即争”。当几个副处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跑来跑去的时候,高厅长找他简单谈了一次话,然后就下文把他由副处长变成了处长。可以说,在他仕途的道路上,虽然说不上顺风顺水,却也没有经历什么磨难。
按说,一个处长,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了,很多时候都可以摆摆“谱”了。而万忠良在内心始终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官。出差坐长途汽车,跟市县来办事的人去吃地摊,下乡吃饭不让当地领导作陪,这些厅里处级干部轻易做不到的事情,在他看来都很正常。他很清楚,下乡驻村的副处级以上干部,很少有人坚持在村里连续住三天以上。而他一住就是一周,有时候更长。在村里,他就像回到自己的老家,与乡亲们融到了一起,一起抽几毛钱一盒的烟,喝几块钱一瓶的酒,吃家常便饭。住在村里的日子,他就像圈养的动物放归自然,内心是放松的,感觉特别好。
因为天阴有雾,车开得有点慢。到达柳青县界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柳青何县来迎接的领导早已经等候在这里了。下了车,万忠良把赵副厅长介绍给柳青县的领导,相互握手寒暄,然后上车继续前进。在柳青县境内,前边警车开道,后边由五六部车组成了一个送羊的车队,浩浩荡荡鱼贯开往冢东村。
到了冢东村,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半。柳青县县委书记,分管农业的副县长,长青乡党委书记、乡长,以及相关部门的领导,还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已经提前来到村里。今天的冢东村热闹非凡。村委会的院内院外都聚满了人,还专门请来了锣鼓队,在村委会院子前的空地上“咚锵咚锵”地敲着。墙上还贴着“热烈欢迎扶贫工作队莅临指导”的大红标语,更增添了喜庆气氛。
在说是简短实际并不简短的热烈仪式之后,二十只波尔山羊在省、市、县、乡、村各级领导的簇拥下,被从小货车上牵到早就为它们收拾好的新居。它们平静地站在羊舍里,注视着周围,面对记者的摄像机与闪光灯一点都不紧张,不紧不慢地吃着饲料槽里的干草,优雅得简直就像绅士(母羊就像公主了)。
万忠良抽了个机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六千元钱生活费(这是他下乡一年补贴费中的一大部分)交给邱书庆,说这是他费了很大劲才争取来的扶贫现金。他没有说是他住在村里的生活费。他了解农民,如果那样说邱书庆就是再缺钱也不会要。
邱书庆感激得不得了,嘴里连说“谢谢谢谢”。
万忠良再次向他交代,一定要把这二十只波尔山羊饲养好,搞好当地山羊的改良。甚至包括饲养种公羊的细节,他都不厌其烦地说给邱书庆。
邱书庆答应得干脆利落,反复保证,让万忠良放心。他说:
“万处长,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跟保亮会像伺候老人一样伺候这宝贝山羊,一定让它吃好睡好,干好工作。”
万忠良看着邱书庆滑稽但很真诚的表情有点想笑。他拍拍邱书庆的肩膀,说:
“你说得很对,要让它们好好工作,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它们儿孙满堂,扎根冢东村。”
安置好波尔山羊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在村里吃饭是不现实的,人太多不说,吃什么也不好安排。赵副厅长说在老乡家里吃碗汤面条就行,但县乡领导没有把这句话当真。他们在乡政府机关食堂安排了三桌不亚于县宾馆最好的酒席,喝的酒都是五粮液。村里一结束,领导们就上车去乡政府吃饭。
坐在乡政府小餐厅的时候,万忠良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在村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他在这个小餐厅吃饭的次数只有两次,一次是第一次来乡里为工作队接风,另一次是乡党委书记陪着分管县委副书记去村里看他。今天再次坐在这里,说不清是占了赵副厅长还是县领导的光。当然,以他的级别和影响力,他自己完全可以成为这里的主要客人。只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乡领导。
吃过中午饭,万忠良很自然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三桌酒席下来,光菜也得上千元,每桌最少要喝两瓶五粮液,又得两三千元。他又想,如果自己带着司机来,在村里吃饭,大不了买两只烧鸡几斤牛肉,再喝上两三瓶十几块钱的酒,一百元以内解决。
这样想的时候,万忠良心里为之一颤。他甚至想,今天的活动根本不是为了羊,而是为了欢迎一个副厅长。
10
转眼,春节即到。
万忠良结束了驻村工作,又开始正常的上班。那天送羊回来,把行李往车上一装,他的扶贫就算画上了句号。虽然这次驻村让他经历了很多令人慷慨的事情,但他自认为自己的工作还算圆满。特别是二十只波尔山羊的成功捐助,成为他内心深处非常得意的一笔。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陶醉在自己的这次成功之中。在他看来,他为冢东村做了一件造福长远的好事。
除夕晚上,万忠良高高兴兴地与父亲、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母亲去世以后,因为兄弟们都分家另过,父亲一个人吃饭不方便,就按月轮流到各家吃饭。万忠良不在家,没法轮,每年就出点钱给兄弟们。到了冬天,他就把父亲接过来住一段时间,但春节父亲总是要回老家过年。今年因为春节前下了一场大雪,万忠良又刚驻村回来有些忙,加上孩子一直缠着不让老人走,父亲就留了下来。
吃过饺子,万忠良在客厅的茶几上摆了酒、菜,他陪父亲喝着酒拉着家常,妻子女儿磕着瓜子,一家人看着电视等春晚开始。这应该是他最清闲、最惬意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和瓜子的香味,也充满了温馨与浓浓的亲情。
晚间十点,万忠良的手机在狂轰乱炸般的信息声中终于安静下来。春晚也高潮迭起。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是冢东村的号码,心里一阵高兴。看来冢东村还没有忘记他,这时候给他打电话,真令他激动。他很快按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是李保亮的声音:
“万处长,过年好啊……本来我不想今天告诉你,大过年的怕你不高兴。可我喝多了,万处长,我憋不住想给你说。我刚才在邱书庆家喝的酒,吃的羊肉,吃的洋羊肉,洋羊肉啊……”
接下来是一阵痛哭。万忠良说:“保亮,你别哭,慢慢说。”
“万处长,我最后才知道,今天我们几个村干部吃的是波尔山羊的肉。邱书庆说,过年了让大家尝尝洋羊肉。我说这是种羊怎么能吃,他说光留公羊就行了,母羊全都杀了。我说十只母羊呢,怎么能吃那么多,他说咱不能光自己吃,送羊的时候乡里光请领导吃饭就花了好几千,总得让乡领导都尝尝吧。我急得不行,跑到羊圈一看,他娘的真的只剩十只公羊了……”
万忠良问:“不是你负责喂养吗?怎么你就不管了?”
“是我喂羊,前几天邱书庆给我说,过年了,这羊你就别管了,回家好好过年吧。这几天我亲自喂。我想他家离得近,也很方便,就没有多想回家了。谁能想到他娘的会杀吃羊啊……”
李保亮又是一阵痛哭。万忠良的心一下子沉下来。他默默地听着李保亮痛哭,禁不住鼻子也开始发酸。
“保亮,大过年的,别哭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公羊嘛。”万忠良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在安慰李保亮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挂断电话,呆呆地坐在那里,再也没有心情看春晚了。
出了正月,万忠良已经把邱书庆杀吃种羊的事情忘记了。突然有一天,李保亮又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剩下的十只种公羊也被邱书庆杀完了。李保亮说,乡里七站八所各色人等听说找邱书庆能吃到洋羊肉,过了春节一上班便蜂拥而至。邱书庆没办法,谁的面子都不好驳,就今天杀一只,明天杀一只,十只羊不觉就杀完了。
最后,李保亮说,除了村里几只与波尔山羊交配过的怀着崽的本地母山羊外,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二十只扶贫羊在冢东村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