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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A1

蒋贵有一手绝活:他的耳朵能动。

他的耳朵就跟狗耳朵一样。

不管在院坝里还是山道上,只要发现小孩,他都大声招呼:注意了注意了!两只手凫水一样往自己怀里刨。于是我们围到他身边。他蹲下去,蹲到我们足够看清他耳朵的高度,他就开始表演。那耳朵背后的青色血管,扯来扯去,像蠕动的菜青虫,耳壳也随之一紧一收,有时还左右转动,逗得我们把肚子笑痛。大人不高兴我们这么笑,说男笑为痴,女笑为寡;又指着那些正在换牙的孩子说,看嘛,他们的牙齿就是被笑掉的!

这样的威胁没有意义,只要看见蒋贵动耳朵,我们照旧开心。

我们问蒋贵,你生下来的时候耳朵就会动吗?

他说不,我这耳朵是练出来的。

你跟谁练的?

跟王大爹的梆子。

王大爹敲出的梆子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更不会说话,怎么能教他练耳朵?

我们觉得蒋贵在骗人,他想跟王大爹学敲梆,就故意这么说。

村里人都知道,蒋贵想学敲梆都快想疯了。

有一次他对王大爹说,王大爹,你收徒弟吗?我想做你的徒弟。

王大爹说,好啊,可是你跟我学什么呢,学我发号施令吗?

不,我不学发号施令,我就想跟你一样,把梆子敲得那么好听。

王大爹盯住蒋贵。那双深色眼睛盯得蒋贵浑身灼热。

跟我一样?王大爹说,下辈子吧,下辈子估计能行。

这句话不代表拒绝,也不是嫌蒋贵笨,而是点明了蒋贵的身份。

蒋贵的身份在我们村独一无二。

解放那年,他父亲遭了枪决。他父亲拥有四十余亩田产,在地广人稀的山区,四十余亩也就是一眼能扫过的荒坡野地,够不上吃枪子儿的资格,他终于把这资格攀上去,是因为当过给白军。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张国焘、徐向前领着一支红军从鄂西经陕南,转战到了我们那架山。山上驻扎着刘存厚的部队。刘存厚是刘湘的同宗,当时有首民谣这样唱他:“打倒军阀,打倒军阀!刘存厚,刘存厚!是他妈个胖子,是他妈个胖子!当猪杀,当猪杀!”张、徐二人就是带红军来把刘存厚当猪那样杀掉的。刘存厚兵员不足,到处拉夫,蒋贵的父亲也被拉去了。都说他是胆小鬼,战火一开,他就搂着枪哭,还尿了裤子。这种对胆小鬼千篇一律的描述,我并不相信,我知道人是会红眼睛的,一旦红了眼睛,平时蚂蚁都怕踩死的人,也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刘存厚的部队实在经不住折腾,没几下就被压到山脚,跑回了老巢绥定府。蒋贵的父亲没有跟去,偷偷溜回了家。红军马不停蹄,追到绥定府外围的凤凰山,轰隆几声,刘存厚就带着金银和妻妾逃掉了,几领大麻袋在城门口被挤破,银元细软撒得遍地都是。红军忙于西去,没倒回来清算,蒋贵的父亲也便继续做他的农民。

但这笔账是记在那里的,记了将近二十年。

蒋贵的母亲生他那天,他父亲并不在场,因为他父亲那时候已被枪毙四个月了。那是午后时分,男男女女正在豌豆地里锄草,铲锄把地皮刮得噗噗响,蒋贵母亲的身体也在噗噗地冒泡。她已出了羊水,眼看就不行了。塄坎边傍山崚处有一个土洞,她就钻进那洞里,洞小身子大,她只把下半身戳了进去,头朝天仰着,双手撑在地上,连哼也没哼一声,就把蒋贵生出来了。当时还有人笑,说地主的儿子就是贱。——蒋贵的父亲是白军,母亲是地主。至今我不知道他母亲的娘家地处何方,只听说她娘家可了不得,田产占据半个乡。这么说来,那肯定是在更高的山上,否则她也不会嫁到我们村来。解放那年,她虽已当了两年媳妇,可出嫁时已年满十八,地主的帽子追几十里山路,还是稳稳当当地戴到了她的头上。除了她,我们村连一个真正的地主也不够格。

蒋贵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常常忘记自己的身份。那是一个快乐的家伙。快乐就像长在他的身体里,且长在十分隐秘的角落,药去不掉,刀也割不掉,哪怕他母亲刚刚挨了批斗,或者他本人才被王大爹训斥过,转过身来,他就朝我们伸舌头扮鬼脸。他跟王大爹说话,也从不低声下气。

王大爹又问他,我的梆子有哪点好?

蒋贵说,你的梆子能把人敲哭。

但我听人说,我敲梆的时候,你并没有哭过,你都是扯着嘴皮子笑。

这倒是真的。蒋贵总是笑。此刻站在王大爹面前,他依然在笑。

既然王大爹这样说了,蒋贵觉得再笑就不合适,便把黑红的舌头伸出来,左右撩动。

脸皮上的笑水一样流到舌尖上,被他舔进胃里。

王大爹接着说,我敲梆是让全队社员听的,你敲给谁听?

敲给孩子们听。

王大爹的胸腔里弹出嚯嚯嚯的声音。由于身体佝偻,这声音一响,整个上半身都在颤动。

你婆娘都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家养着,哪来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是村里的孩子。

王大爹的脸色变了,眉宇间浮荡起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你喜欢他们?

蒋贵说喜欢。

王大爹哼了一声,摇摇头,含混地说,你想讨好他们,没有用的,我告诉你,球用也没有!

然后他转身走了。

蒋贵站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

王大爹既没说教他,也没说不教他。但暂时肯定不会教他。蒋贵并不着急,不能学的时候,他可以听。山里的风向说变就变,雨也是说来就来,遇上这样的天气,王大爹的梆声很可能就是高翔太空的鹰,或者沉入水里的鱼,普通人的耳朵,捕捉不到鹰在太空滑翔和鱼在水里游动的细响,而蒋贵不想漏掉王大爹的任何一声梆子,因此他不能只长普通人的耳朵。开始,王大爹敲梆的时候,他都从西院跑到东院来听,但两院之间那十来丛坟山,构成一片死亡地带,死亡是无声的,坟里的骨头无声,坟上的泥土无声,生长在它们周围的万物,也沉寂得紧。这里是声音的禁区,蒋贵在此错过了最华彩的部分,惋惜得一整天心里都荒着。他不再往东院跑了,只蹲到西院外沿的碌碡上,侧向而听,风往哪边走,他的耳朵就往哪边动。在日久天长的磨砺中,终于练就了绝活。

练成之后,他首先表演给母亲看。母亲捂住嘴,差点儿笑岔了气。

母亲都会笑,孩子们肯定会笑。

那天他急急慌慌地就要出门,把绝活表演给我们看,母亲却拉住了他。

母亲说,儿哪,你这一辈子,怕只有当狗的命了,人家说你贱,你真的贱到家了。

蒋贵说,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狗才会动耳朵。

是呀,母亲说,狗会猫也会,猪会牛也会,反正都不是人。

母亲像很伤感的样子,蒋贵却是乐呵呵的。他好像并不觉得当猫当狗有什么不好。

这让母亲越发难过。她把膀大腰圆的儿子搂进怀里,抚摸他跟他父亲一样狭长的脸。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的妇人,除了蒋贵的母亲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别的都只有姓,称呼起来,后面加上一个氏字,比如张氏、王氏、李氏。这种称呼代表了一种传之久远的亲切感。蒋贵的母亲没有资格获得这份亲切。他母亲叫杨大珍。杨大珍有轻微的耳鸣,每次王大爹敲梆,她都支儿子出去听。当然,蒋贵并不要她的支吩,早就蹲到碌碡上去候着了。听队长安排,他不像别人把梆声忽略过去,只注意后面的话,他侧着脸,把耳朵挺起来,最轻微的梆子也不让逃走。

因为听梆声听得太专注,实质性内容却往往被他放过去了。当他心满意足地回屋,母亲问他:今儿个去哪里干活?他这才着了忙,诓骗说,王大爹只敲了梆,没安排活。

母亲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他总是犯这种毛病,开口就骂:你这个不孝的畜生,去给我问来!

有一次蒋贵没听明白,到东院来问王大爹,王大爹正有个差事派他去大队部,他高高兴兴地应了命,忘了问话,更没回家告诉母亲,直接从东院往山梁上爬。那天杨大珍在家里煮好猪食,还没把儿子等回来,出门一看,院坝里空荡荡的,证明所有人都出工去了。她肩着一把锄头,站在院坝边张望。山里的活,一出门就要走上几里地,她只望见了乱石和荒草,望不见一个人,于是凭估计往酸梨树坡跑。跑到中途,遇见几个割牛草的孩子。那是一个星期天,当时学生要休息星期天,社员可没个准头,遇上双抢季节,星期天不休息,晚上也不休息,而且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夜战”。

杨大珍把几个孩子扫了一眼,然后点名问我:他们是去酸梨树坡了吗?

我还没答话,桂东风抢着说:是。

杨大珍依然盯住我,我也说是,她就迈着小跑,往酸梨树坡赶去。

其实他们并没在酸梨树坡,而是在马桑湾,两者的方向刚好相反。

那一刻我心里有些愧疚,但很快,愧疚之心烟消云散。

桂东风奖给了我一把草,之后又奖了我半个梨子!桂东风比我大几岁,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爸是村小的老师(我们村小只有一个老师,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每天上下学的路上,他爸都让我们两层院落的学生结队而行,边走边呼口号,领队的是桂东风,领呼口号的也是他,那么长的句子,我一点儿也不懂,不知他是怎样背下来的。他还是学校红小兵大队长,而我年龄还小,连加入红小兵的资格也没有,看着他随时别在身上的那块鲜艳的红牌——没过多久改为少先队,戴红领巾——我向往得喉咙里伸出爪子。总之桂东风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被他奖励一把草和半个梨子,不压于他爸发给我一张奖状。

我们正在得意地嬉笑,杨大珍满脸汗水地踅了回来,又盯了我一眼,眼神凄哀。我正处于兴奋中,不愿意去理会她的心思,也根本没想起她儿子用耳朵带给我们的无尽的快乐。

她匆匆忙忙跑过之后,桂东风望着她的背影,高声唱:“打倒地主,打倒地主!杨大珍,杨大珍!是他妈个女的,是他妈个女的!当猪杀,当猪杀!”我也大声应和,并且越发的崇拜桂东风了。

那天,杨大珍被扣了工分自不待言,晚上还开会斗她。

老实说,我们村斗地主,开始斗得一点也不好玩。白天没时间斗,都是等天黑下来,各家各户把活路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到东院集合。王大爹除了早上跑茅厕跑得急,敲梆时快节奏的部分两只手晃得分不出左右,做别的事都温吞吞的。如果没有月亮,十几盏煤油灯放在院坝中央,杨大珍勾腰垂头地傍煤油灯站着,王大爹坐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从口袋里摸出叶子烟裹,头比杨大珍垂得还低,像烟叶上写着字,他需要以这种姿势才能认清那些字。好不容易把烟裹好,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直吸得在地上吐了一大片清口水,才问:人到齐没有?有人会说,张三还没到。王大爹说,那再等等。又过一阵,他问:张三来了没有?有人回答:张三来了,李四又走了。他说,那再等等。这么等来等去,我们这些小孩就熬不住瞌睡了。最可气的是,终于熬到人齐之后,王大爹却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几句,就让大家自由发言。发什么言呢?都是交头接耳的,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这哪像斗地主,这简直就跟现在聚会喝茶一样,不同的是面前没有茶。大家嘴皮说干了,人也困了,满院坝都呵欠连天的时候,王大爹就咕哝一声:散吧。

你看这多么无聊!

我们村斗地主斗得像个样子,不是靠大人,而是靠我们这些孩子。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

听到那声“散吧”,蒋贵铮地一声从青石坎上站起来——每次斗母亲,他都蹲到院坝边的青石坎上,那里处在人群的外围,处在黑暗的深处,他不声不响,一蹲就是小半夜——跑到母亲面前去,把她往背上捞。她母亲早已双腿僵硬,动弹不得。杨大珍躺到儿子背上,发出浅浅的呻吟,而蒋贵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跟人说笑话;看见我们这些孩子个个没精打采,他声音响亮地招呼一声:注意了注意了!然后尽量把身子弯下来,耐心地表演动耳朵,直到我们乐开了花,瞌睡虫也跑个精光,他再背着母亲,摸黑往家里走去,边走还边问我们:比以前更好看了吧?

是的,他的耳朵动得越来越好了。他的耳朵完全模仿王大爹敲梆的节奏,由缓而疾,疾到高潮处,那干瘦的肉壳就像在跳踢踏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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