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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可他到底没问。问了比不问更痛苦。

易小小也没有说。

两人都沉默着。过了许久,朱耳说:“小小,我们好好谈一谈行吗?”

“已经……晚了……”易小小喃喃地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妈恨透了我,我也觉得……”她说不下去。

朱耳说:“妈老了,加上她一生都在受苦,免不了有时要发无名火。其实她是很喜欢你的。你想想我们结婚那天,她多高兴啊,从没喝过酒的人却喝了两大杯,为此她输了三天液,还差点活不过来,你都忘了。”

易小小不做声。

朱耳直起身来,啪地拉亮了灯。

易小小眼睛一紧,接着看到了墙上的画,先是一阵悸动,紧接着,两行清泪流了出来,在眼角略作停留,便迅速地顺着脸颊滑下去,掉在绣花枕头上。

“你这幅画是妈用红绸包裹起来,收藏在壁柜里的,”朱耳说。

易小小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

“我很清楚你过的啥日子。”朱耳把她的头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臂弯里,“为了这个家,你把自己的爱好都丢了。”他动情地摩挲着妻子不再柔滑的头发。

“朱老师!”易小小轻声地喊道,同时把头枕在了丈夫的胸膛上。

这一声呼唤,让朱耳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从这久违的、突如其来的呼唤里,感到一种遥远的慰藉。

“你这样叫我吧,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朱耳这一句真诚的话再次把易小小惹哭了。她哭得很伤心,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动。哭过一阵,易小小爬起来,跨过丈夫下了床,走到她的那张习作前,凄婉地一笑,取下来,撕了。

“死了,都已经死了……我不懂艺术,从来就不懂,也没有画过这幅画。”

“小小!……”

易小小举起她的手。那双曾经拿惯了画笔细嫩光滑的手,变得粗燥干涩,已经缺乏水汁和灵性了。

六月中旬,朱耳带领他的学生,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四川美术学院去了。他暗自感觉到一种危机,他觉得在他的周围,甚至在自己的心灵底层,有一种东西在顽强地生长。这种东西很可能毁了他的艺术。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觉得这种东西已经传染给了他的学生。他希望带着学生去拜望曾为自己授业解惑的老师,借用老师的犁耙,把那种东西铲除掉。杨校长很开通,特地拨出一笔经费,让朱耳选拔出二十个学生一同前往。杨校长有他自己的心思:大考之前,让学生去跟美院的老师联络一下感情,也是必要的,因为对艺术生而言,每年上线的不少,真正能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却不多。

朱耳走后的当天,易小小就抱着儿子去了学校。

她径直找到杨校长。杨校长不认识这个娇小的漂亮女人,易小小作了自我介绍。“有什么事吗?”杨校长和颜悦色地问。“我来给朱耳办辞职手续,”易小小冷冷地说。杨校长吃了一惊:“我们的合同期还没满呢!”易小小说:“那我管不着,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丈夫饿死在你们学校。

”杨校长更是吃惊:“我们按合同给他付钱,从来没拖欠过一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易小小将怀里的儿子往地上一放,大声说:“你们给他多少钱?七百块……有这么用人的吗?他在你们学校,连犯人也不如!”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校长也火了,站起来说:“我们没逼着他签合同嘛!”易小小气得胸脯大起大落,鼻翼紧张地翕动:“朱耳是什么东西?一条牛,一条狗,除了卖命,什么也不懂!你们就专门欺负老实人!”朱无病也学妈妈的样,大声说:“我爸爸是一条牛,一条狗!……”杨校长哭笑不得,放慢了语气说:“好吧……可是,就算辞职,我们是跟朱老师签的合同,要辞职也要等朱老师回来才行啊。”易小小道:“如果他愿意辞职,我不知道等他回来再说吗?”杨校长笑道:“那证明朱老师本人不愿意辞职的嘛!既然这样,话就不好说了。朱老师的工作,我们学校是满意的,他不愿意辞职,证明他对学校也是满意的。至于别的事情,可以商量嘛。我早就想把有些事情跟朱老师谈一谈的。”

不管杨校长怎样解释,易小小一根筋地就是要帮丈夫辞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磨蹭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她才搂着儿子,哭哭啼啼地走了。

第四天下午,朱耳从重庆回来了。

那是下午三点过,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与学生一起到了学校,他希望把有些东西——他从恩师那里感受到的东西,尽量完整地传达给他的学生。这次去重庆,他见到了周京教授;怕打扰年事已高的老师,他没带学生去,而是单独去谒见的。周教授的确相当老迈了,几年前腿上得了发严重的风湿,自己下楼也不行的,他坚持了几十年的黄昏漫步,自然而然就只能成为他海潮般回忆的一部分;不知是由于疲倦,还是他已习惯于让自己沉浸到岁月的深处,他基本上不说什么话,见到朱耳的一刹那,他只是以浅浅的微笑表达他的兴奋之情。朱耳给他说话,他静静地听着。他大概听出了学生的迷茫,朱耳的话停下来,他便捉笔展纸,以简捷的笔触勾勒了一幅画:在大片枯死的森林中,突兀地伸出一枝绿芽。萧索和生机,在他的笔下都显得那样美!朱耳明白了,老师是这种方式告诉他:迷茫本身就是一种生动,关键是不能丢掉了生命的色彩;在这里,选择权永远在自己一方,因此,所有的责任,也都应该由自己承担……

朱耳正在美术室激情满怀地给学生讲他的这些感受,杨校长进来了。“放学后到我家来喝酒,”杨校长微笑着轻声说,“有些事情我俩谈一谈。”

朱耳还没反应过来,杨校长就走了,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说:“六点半之前一定来。”

六点二十分,朱耳向杨校长的家里走去。到了杨校长家门口,朱耳听见屋里有好些人说话,突然失去了勇气。他站了几分钟,运足了气,终于弯起食指准备敲门。在手指快要与门板接触的一刹那,他发现杨校长门外有好几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皮鞋。他的手指像砍断的树枝。校长家铺地毯了吗?……进去么,我这穿眼漏壁的袜子……不进去么……朱耳正踌躇,屋子里有了喧闹之声:“你把酒提回去,每次来都让你破费,咋好意思?”是杨校长的声音。“唉呀,老杨,实话告诉你,这酒也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家里还有的是呢!”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长期喝你的酒,也不是道理嘛!”杨校长的声音。“杨叔叔你真是,每次到你家来都这样见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朱耳觉得这女人的声音有点熟悉,正揣摩是谁,门突然开了。

总务室的小伍和她父母正准备出来。

朱耳想回避,已来不及了。他像做贼似的,可怜兮兮地呆立着。

小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扬声道:“杨叔叔,有空到我们家玩。我爸新买了几张歌碟,你啥时候跟岳阿姨来我们家唱歌嘛。”

正这时,杨校长猛然间发现了朱耳,也露出尴尬之色,因此他没有回小伍的话,只与小伍的父母草草地握了手。

一直到小伍三人的脚步声在楼道上消失,杨校长才醒悟过来,招呼朱耳道:“家里坐,家里坐。”

朱耳进了屋。屋子里并没铺地毯。坐定之后,杨校长的老婆才注意到放在茶几上的酒未来得及藏起来,立即侧着身作一个遮掩,提着酒往里屋走。

“提走干啥?”杨校长说,“放在这儿,我跟朱老师把它喝了!”

老伴止了步,返过身来,难为情地笑笑,把酒放下了。

是两瓶茅台。

朱耳从来没有喝过这样高级的酒。他偶尔喝一点酒,也是江津白酒、土溪白酒或者清溪白酒,都是两三块钱一瓶的。

杨校长对老伴说:“给我们整一碟花生米,把中午的蒜泥肉端出来。”

杨校长的酒量并不大,从他喝酒的姿势就看得出来。朱耳觉得茅台酒并不如两三块钱的老白干有劲。酒也是势利眼,那些贵族酒天生是让有福之人消受的;无福之人即使有机会喝,它也不给你好滋味。

喝过两杯,杨校长终于接触正题:“朱老师,前几天你爱人来找过我。”

朱耳举箸的手抖索了一下:“她来找你?”

杨校长笑道:“看来你爱人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子。她是来帮你辞职的。”

朱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校长严肃地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你的问题也是该解决了──你愿意正式调到我们学校来吗?成为正式职工,各方面福利待遇好一些,你的收入也会增加,每月可以拿到千多块。你搞艺术,确实需要一个安宁的环境,我保证能提供给你;再说,我看你也蛮喜欢学生的嘛。”

许久之后,朱耳才镇定下来,说:“谢谢你了杨校长。”

杨校长见朱耳愿意,桌子一拍,大声道:“你放心,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安心教学,安心画画,别的事由我来办。”

回到家,朱耳突然感到胸口发痛,饭也不吃就躺到床上去。母亲不明白咋回事,问他,他说病了,不过不要紧,躺一会儿就好的。易小小以为是她到学校跟校长吵架的事引起的,也不去管他。母亲睡下之后,易小小把熟睡的儿子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到了朱耳的床边。没等朱耳说话,易小小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想让你辞了职去跟华子一起干。”

易小小的眼泪下来了。让朱耳去给华子打工,是易小小对她的婚姻所做的最后努力。为此,她是要付出牺牲的。只要朱耳去给华子打工,就意味着易小小取消了跟朱耳离婚嫁给华子的打算,她就不能像以前设想的那样,猛然间就当了阔太太。想一想吧,如果嫁给华子,她就可以马上回娘家,让给她带来过羞辱的哥哥姐姐——易小小是这么看的——见识见识她易小小的威风,可只要朱耳去华子公司,这一切都办不到了,因此,作出这一决定,对她易小小而言是一个巨大的牺牲。牺牲就牺牲吧,还是那句话,谁又说她不爱朱耳了呢?……朱耳刚坐上去重庆的车,易小小就去把让朱耳来打工的话向华子提起,华子又惊诧又悲伤,因为他懂得易小小这样决定的意思。

易小小痛哭流涕地说:“华子,我可当了他好几年的妻子了,我跟他还有个儿子呢……我哪里能够舍弃他啊……再说,他还是我俩的老师呢,我倒没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你可是学了不少东西啊……”华子闭上眼睛,沉吟着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在创意方面之所以能够比别人高出一筹,全得力于他的教育。”易小小猛地勾住了华子的脖子,眼泪婆娑而下,边哭边说:“既然这样,华子,我们俩不体面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好吗?你可以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女人!”华子在感情上内敛而专一,正如易小小所预料的那样,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他的初恋情人。在他的心目中,易小小从来就没有嫁过,易小小永远是他的。眼看就要跟恋人重归于好了,又节外生枝,使他痛苦万分。然而,凡是坚定的男人都必然有令人称赏的品质,华子最终同意了易小小的计划。华子的同意使易小小几乎陷入绝望(她的另一种内心里,是多么希望华子不同意!),但她已经作好准备,因此她最后吻了华子,跑到学校去了……

易小小的这些复杂的情感,朱耳领悟不过来。他只是明白一点,就是决不可能去跟着华子干。哪怕让他当老板,华子做他的助手,也决不可能。他所追求的东西,与自己昔日的学生所追求的,实在太不一样了!

他严肃地说:“小小,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易小小再没说一句话。朱耳把杨校长决定将他正式调进学校的消息告诉她,她也一言未发。

次日一早,一家人都还没醒来,易小小就到华子那里去了。

高考分数下来的第二天,易小小早早地起床,早饭弄好了,才喊朱耳。朱耳睡得很晚。昨天,他太高兴了,他的学生考得出奇的好,上线人数比往届超出三分之一;而且,他放在学校美术室的那幅画,也进入了创作的最后阶段。朱耳睁开眼睛,见易小小已把儿子打扮得整整齐齐,自己又在梳头搽脸,觉得很新鲜,精神也为之一振。

“我们到公园散散心吧,”易小小说。

“妻子是要为我祝贺呢!”朱耳感动地想。他翻身起了床。

老母亲独自留在家里,朱耳一家三口去公园玩了半天。

多少天来,朱耳从没有这么放松过,这么高兴过。

他不知道,这是妻子跟他提出离婚前的告别演出。

三天之后,易小小就向朱耳提出离婚。朱耳完全懵了。易小小说:“如果你没正式调进学校,如果你的条件没有好转,我还真不好提出这要求。”

半小时过去,朱耳才喃喃地说:“谢谢你……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你的学生……华子……你早就应该明白的……”

朱耳与易小小很快离了婚。儿子朱无病归易小小,而且说不要朱耳一分钱的抚养费。

数月之后,易小小与华子结了婚。

在易小小和华子热烈隆重的婚礼中,在加拿大德尔·贝娄画廊应该为他举行授奖大会的当天,朱耳为自己的作品最后一次上色──

一面由浓重的群青颜料涂抹的光秃秃的大山,像一片巨大的舌头舔着淼渺的蓝天,在大山的脚下,有一条窄窄的河流,像蓝天的一线投影。天空空空荡荡,大山空空荡荡……一切都庄严在沉寂着,只有色彩的对比,那么刺目。可是,就在迷蒙的瞬间,终于从细微处发现,河水之中,飘浮着几段朽木和腐尸,使整个背景呈现出令人心悸的冲撞和壮美。在大川的虚空之处,站着一只鸟,展开翅膀,似要飞去。在它平伸的翅膀之上,似乎隐约可见来自天宇间的露珠……

这幅画题名《谁在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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