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一只手,抚过的地方,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常常想起父亲唱歌的样子。父亲不是一个喜欢唱歌的人,半生之中只听到过有限的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在母亲生日的家宴上,父亲手持麦克风,像个孩子一样带着略微羞涩的笑,很响亮地唱了一首老歌。
我趴在椅子背上,歪着头看窗外满街流光溢彩的霓虹,听大家轮流唱歌,然后我听到了父亲的歌声。说不上婉转动听,只能算不跑调,但父亲唱歌时的神态很投入,很专注,中气还算充沛,一字一字很清晰地吐出来。
望着父亲,岁月多么像一列火车,从进站开始,然后出发,中途或许会停下几分钟,或者一直到达终点。悠然间,才发现父亲的两鬓已开始斑白,时间的手轻轻地抚着我们每一个人,从不偏颇,从不留情。从前的点点滴滴,忧伤的,快乐的,那些渐去渐远、边缘模糊的剪影,在心中轻轻地泛起了岁月的尘埃。
父亲喜欢的歌多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当然反反复复也就那几首,当然父亲也会唱俄罗斯民歌,会吹箫,会拉二胡,但总是难得一闻。
父亲曾经是一个军人,而且是一个天性倔强甚至有些任性的人。他情感表达的方式很特别,你纵然如火如冰一般宣泄着情感,而父亲只是静默。他不擅长表达情感,偶尔为之,竟是笨拙和慌张的。
和父亲正面吵过两次架,一次是因为我,另一次是因为别人,两次都把父亲气得不轻。父亲是那种看上去很冷,但内心却很热的人,有时候也会说一些狠话,但我是他的女儿,我了解他是多么真诚善良的一个人,他内心的柔软是别人无从感知的。
用我童年时的视角看,他不是好父亲,小时候从来没有陪我们玩过,因为他总有做不完的工作、忙不完的事,总是无暇顾及我的感受,而且非常严厉。我很怕他。
我也很不争气,人生两次非常重要的选择都令他非常失望。有一段时间,父亲甚至不理我,也不和我说话,可见他对我的失望之深。我每每走在他跟前亦是蹑手蹑脚的,像猫一样。父亲偶有高兴的时候,也会唱歌或吹箫给我们听,那便是我们的节日,都是嬉笑着绕在他的身边。
也写过一些文章,但却从来没有写过父亲,哪怕是上学时最初的作文里,父亲都不曾在我的笔下出现过。不是我害怕触摸,而是在人生长长的岁月里,总有一些记忆会沉在岁月的底部。那些记忆,就像我儿时珍藏的一些宝贝,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
又听到父亲的歌声,特别是父亲唱的怀旧老歌,让我有了轻微的错觉,仿佛时光倒流,重又回到那些无处可觅的岁月,那时候父亲年轻,而我还小。
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我常常开始想念,想念父亲,想念母亲,甚至想念那个此时就睡在我身边的人,想念一些轻轻流走的岁月。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他们是爱我的,他们的爱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在。如果可能,我真的想拉住岁月的手,可是岁月根本不为我停留,我只能看着父亲老去,而我自己也不再年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珍惜和亲人、朋友相处的每一秒钟。
很多事不必说,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爱我的父亲,哪怕是争执的时候,哪怕是心碎的时候。唯有爱,是我的生命。
时光的河流上,总会漂浮一些东西,远远近近的人与事,深深浅浅的悔与恨,像水草一样纠结、湮灭。唯有爱,一直镶嵌在记忆里,那是时光河流上的一星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