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联最近主编苏州大学中文系的《明清诗文研究丛刊》,蒙按期惠寄,读到了他的《梦苕庵文剩》数十篇,劫余所留,尤为难得。所作有骈有散,或序或跋,可谓箫鸣凤管,雅韵欲流,求诸海内,罕与骖靳的了。
我和他通过音问,没有谋过面,仅属神交。据人告诉我:“他叔宝神清,仲宣体弱,且体质方面,有一特征,即上肢长,下肢短,坐在较高的凳子上,双足悬空不着地。”是否确实,不得而知了。按仲联字萼孙,号梦苕,和王蘧常有“江南二仲之称,因蘧常字瑗仲,都以诗名,仲联的《梦苕庵诗》,和瑗仲的《明两庐诗》,合刊为《江南二仲集》。他家原籍浙江吴兴,祖父钱振伦,为清季著名骈文家。自振伦作古,祖母翁端恩依其弟翁同居常熟,遂占籍为海虞人。幼年就读于翁氏的锦峰别墅,别墅背虞山而面尚湖,湖烟山霭,春柳秋枫,境绝清旷,尤为读书胜地。他十七岁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和王蘧常、唐兰、吴世昌等同受业于唐文治,又从曹元弼名宿治《仪礼》和《孝经》,均能深入堂奥。当时文治对于古文读法,分太阴太阳,少阴少阳,抑扬顿挫,刚柔有别,且以因声以求气为倡。仲联体会之余,用以朗诵骈文,通其潜气内转之理。文治大为称赏,许为诵文章的唯一继承者。他诗喜王维、孟郊、韦应物、柳宗元及清代厉樊榭,十九岁作《近代诗评》,骈四俪六出之,刊载《学衡杂志》,见者以为出于耆宿之手,不知作者尚属年未弱冠的青年,真可谓异数了。
他的诗,在范烟桥的《诗坛点将录》中,点他为小李广花荣。而诸前辈更奖掖有加,给以很高的评语,如许承尧云:“逸气轩举,秀语叠出,造句之巧,卓尔迈伦。”金松岑云:“才雄骨秀,独出冠时,老夫对之,隐若敌国。”又一古风有云:“少年诗客钱梦苕,大翻斗门前过,公然捉住抉弟蓄,蹴踏诗城所向破。”燕谷老人张鸿云:“愿君重振虞山诗派,含咀西昆,以入少陵。”杨云史推为异才,谓:“诗在仲瞿仲则伯仲之间。”陈衍录其诗入《石遗室诗话续编》。陈鹤柴录其诗入《尊瓠室诗话》。当“一?二八”淞沪抗战时,仲联的《国军撤淞防一百韵》、《飞将军歌》等,以及不少反映现实的乐府诗,连续发表在《申报》上,黄炎培见了,为之拍案叫绝,称之为“当代的人境庐,”一再揄扬,大有“到处逢人说项斯”之概。仲联引为知己。
他早年从事词章,后来致力学术,在校注方面化了很多功力,成为专家。他先从黄公度的《人境庐诗草》笺注入手,又补注钱牧斋的《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其他如《李贺年谱会笺》、《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后村词笺注》、《剑南诗稿校注》、《吴梅村诗补笺》、《文廷式年谱》。沈寐叟有《海日楼诗》佛典充斥,难于注释。仲联蓄志于此,竟潜治禅学,既邃佛家大雄之言,便完成了《海日楼诗笺注》的工作。又作《鲍参军集注》,于《岐阳守风》一诗,他根据《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指出“歧阳”是“阳岐”的倒文,地在湖北石首,而非旧注所说的陕西岐山或岐水,从而解决了鲍照无从到陕西的疑团。
仲联的记忆力特别强,当他在江苏师范中文系任教时,古代文学理论专业研究生在课堂上提出:钟嵘《诗品》谢灵运一条中有“钱唐杜明师”,问杜明师是什么人?他当场回答:“杜明师乃杜杜,《洞仙传》中即有《杜传》。”诸生不能不钦佩他的博闻强识,从而也填补了陈延杰《诗品注》的空白。有一次遇到红学专家吴恩裕,谈笑甚欢,恩裕知他强于记忆,故意提出几个典故问他,他无不对答如流。仲联说:“您是红学专家,我却不治红学,您不妨把《红楼梦》作为根据,藉以试测吧!”恩裕所问,他都能原原本本的回答,甚至比恩裕更熟稔,恩裕为之咋舌。
他于学,力主以专带博,以博辅专,所以对于训诂、史地、考据、词章、哲学、经学、理学、佛学,以及书画鉴赏,都得其关键,窥其奥秘,知识面当然是相当的宏宽了。他担任《汉语大辞典》编委,《中国大百科全书》隋唐五代分卷主编,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理事,又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史文论选》,得他的助力为多。又和王蘧常、郭绍虞合编《论诗绝句丛钞》,有十余巨册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