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北海亭面馆已经是这条街商会的主要成员,大年夜这天,亲如家人的朋友、近邻、同行,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都来到北海亭,在北海亭吃了过年面,听着除夕夜的钟声,然后亲朋好友聚集起来,一起到附近神社去烧香磕头,以求神明保佑。这种情形,已经有五六年了。今年的大年夜当然也不例外。九点半一过,以鱼店老板夫妇捧着装满生鱼片的大盘子进来为信号,平时的街坊好友三十多人,也都带着酒菜,陆陆续续地会集到北海亭。店里的气氛一下子热闹一碗阳春面起来。
知道二号桌由来的朋友们,嘴里没说什么,可心里都在想着,今年二号桌也许又要空等了吧?那块预约席的牌子,早已悄悄地放在了二号桌上。
狭窄的坐席之间,客人们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身子坐下,有人还招呼着迟到的朋友。吃着面,喝着酒,互相挟着菜。
有人到柜台里去帮忙,有人随意打开冰箱拿东西。什么廉价出售的生意啦,海水浴的艳闻趣事啦,什么添了孙子的事啦。十点半时,北海亭里的热闹气氛达到了顶点。就在这时,店门被咯吱咯吱地拉开了。人们都向门口望去,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两位西装笔挺、手臂上搭着大衣的青年走了进来。这时,大伙才都松了口气,随着轻轻的叹息声,店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真不凑巧,店里已经坐满了。”老板娘面带歉意地说。
就在拒绝两位青年的时候,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深深低着头走了进来,站在两位青年的中间。店里的人们,一下子都屏住了呼吸,耳朵也都竖了起来。
“呃……三碗阳春面,可以吗?”穿和服的女人平静地说。
听到这话,老板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十几年前留在脑海中的母子三人的印象,和眼前这三人的形象重叠起来了。
老板娘指着三位来客,目光和正在柜台里忙碌的丈夫的目光撞到一处。
“啊,啊……孩子他爹……”
面对着不知所措的老板娘,青年中的一位开口了。
“我们就是十四前的大年夜,母子三人共吃一碗阳春面的顾客。那时,就是这一碗阳春面的鼓励,使我们三人同心合力,度过了艰难的岁月。这以后,我们搬到母亲的老家滋贺县去了。”
“我今年通过了医生的国家考试,现在在京都的大学医院当实习医生。明年四月,我将到札幌的综合医院工作。还没有开面馆的弟弟,现在在京都的银行里工作。我和弟弟商量,计划着生平第一次的奢侈行动。就这样,今天我们母子三人,特意到札幌的北海亭来拜访,想要麻烦你们煮三碗阳春面。”
边听边点头的老板夫妇,泪珠一串串地掉下来。
坐在靠近门口的蔬菜店老板,嘴里含着一口面听着,直到这时,才把面咽了下去,站起身来。
“喂喂!老板娘,你呆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十几年的每一个大年夜,你不是都为等待他们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吗?
快,快请他们入座,快!”被蔬菜店老板用肩头一撞,老板娘才清醒过来。
一碗阳春面“欢……欢迎,请,请坐……孩子他爹,二号桌阳春面三碗——”
“好咧——阳春面三碗——”泪流满面的丈夫差点应不出声来。
店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不约而同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店外,刚才还在纷纷扬扬飘着的雪花,此刻也停了。皑皑白雪映着明净的窗子,那写着“北海亭”的布帘子,在正月的清风中,摇着,飘着…… 第一章 小黑和小灰佚名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总会出现两只狗。一只是黑狗,浑身墨一样的黑,毛长得很长,有的地方还拧成了结,眼睛经常被毛盖住,耳朵和尾巴也经常是耷拉着,没精打采的样子。另一只是灰狗,十分健壮,光滑的灰色的毛,耳朵总是竖着,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
家里人叫它们小黑和小灰。
小黑的年龄比我大五岁,小灰的年龄比我小五岁。在我记事的时候,这两只狗就一直伴随着我。
小黑为狗很是低调。看到生人,它总是远远地看着,并不着急叫,等那人走近了,它会慢慢地靠近一些,蓦地发出一声低叫,往往会吓人家一大跳。本地有俗语,咬人的狗不叫,所以生人很是忌惮小黑。每次看到家里人从外面回来,它也只是跑过去围着主人的腿嗅一嗅,再摇两下尾巴,然后悄悄地走开。
相比之下,小灰为狗就很张扬。看到生人,老远就会大声地汪汪乱叫,而且会箭一般地朝那人冲过去,如果那人不知道躲避,它很可能会真的咬住那人的裤管不放。一见到家里人,它会老远就摇着尾巴、又蹦又跳、汪汪汪地迎过去。
家里人和隔壁的邻居们都比较喜欢小灰。大人们说,小灰半夜里看门更加让人放心,而小黑有时会不负责任离开家到外面游荡。
所以,每次有好吃的剩菜剩饭都是先让小灰吃,小灰吃饱了才让小黑吃。现在我常想,当时小黑超过十岁的年龄在狗里面也是寿星狗了吧,可是那只小灰怎么就不知道尊老呢?而那时的小黑并不计较,吃不饱的它总是自己到外面去寻找食物。
一个夏天的午后,邻居谭家六妈怒气冲冲地跑到我家,吵着说我家的小灰狗吃了他们家的小鸡。
“怎么可能呢?我家的小灰才吃得饱饱的,怎么可能吃小黑和小灰你家的鸡呢?你亲眼看到的吗?你如果说是小黑子吃了倒可以让人信。”母亲不太相信我们的小灰能做出这种事。
“可是我亲眼看到小灰叼着小鸡的。”六妈说。母亲连忙不停地说好话,最后说赔六妈家的小鸡。倒弄得六妈不好意思,气消了也就走了。
以后,接连几天,都有远近邻居来告小灰的状。父亲一气之下,找了一根铁链把小灰锁了起来,拴在门口的桑树桩上。
小灰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失去自由而改变多少。看到生人仍然是离老远汪汪汪地叫,看到家里人仍然是窜上窜下地摇着尾巴。有时看见小鸡在身边走过,它眼里总会流露出贪婪的凶光,只是那凶光很短暂,转瞬即逝。
小灰也有解放的时候。
冬天,下大雪,我和哥哥们会带着小黑和小灰到家后面的废黄河堆堤上去撵野兔。堆上一片洁白世界,解了铁链的小灰就像是一个刚出囚牢的犯人,兴奋着,跳着,跑着,在雪地上打上两个滚,用爪子在雪上刨一个小坑,还用鼻子进去嗅一嗅。突然又向远处奔去。小黑一如平时,懒懒地在雪地上走,跟在我们的后面,有时离得远了,就像是白纸上一个移动的黑墨团。
“兔子,小灰,上。”四哥很是兴奋地下达命令。
就在小灰奋起向前方几十米的小东西扑去的时候,我们身边掠过一道黑色的闪电。你无法想象那只成天没精打采的老狗以惊人的速度叼住了那只出来觅食的野兔。
小黑把野兔叼到我们面前,放下,一声不吭,用鼻子嗅了嗅自己的猎物,确信野兔不动之后,它又懒懒地走开了。
仿佛一切又同它没有了任何关系。
小灰虽然没有逮到野兔,却显得很是兴奋,跑回来,先是围着野兔不停地用鼻子嗅着,而后又过来用嘴和头蹭我们的裤腿,仿佛它也是得胜归来的将军。可惜那时的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只小灰狗的表演。
狗儿们的不幸来了。
农村的打狗运动又开始了。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人要将狗打死,不让它们生活下去。农村每年都要打狗,小黑命大,十五岁的它已逃过了无数的劫难。只是小灰这次不知能否躲过去,因为听村里的广播通知说这次打狗工作抓得特别紧,只要听到狗叫声就一定要找到狗并处死。
我们家还是采用以前的办法。母亲对小黑说:“小黑,又打狗了,你到堆上去躲吧,晚上回来吃饭。”小黑听得懂,它会白天躲进废黄河堆堤的荒野里,夜里回来吃完放在门槛边的食物。
保护小灰太难。它习惯了被锁的生活,不愿意出去,小黑和小灰而且它听见声音就喜欢叫,很是危险。没办法,父亲只好把它藏进了屋后堆坡上开的山芋洞里,每天由我或四哥端食喂它。
那天午饭后,我和四哥去给小灰喂食。洞里黑,在手电光下,小灰将食吃得干干净净。我们要走,它在后面乱蹦乱叫,那意思,是想让我们把它带出去。四哥心软,对我说:
“我们把小灰带出去透透气吧。”
出了洞,我们听到我家门前有声音很大的谈话声,好像是父亲在和谁争论什么。小灰出了洞很是兴奋,猛地向前一蹿,竟挣脱开了四哥手中的链子,边摇着尾巴边向前面冲去。
我和四哥急忙向前追。可小灰的速度太快了,我们看着它跑在我们的前面。
我们看到两支枪管对准了它。
它仍然兴奋地摇着尾巴,汪汪汪地叫着,朝着面前的主人和那群陌生人。
我们听到“扑扑”两声响。
小灰像是拳手遭到了重拳,踉跄了两下,前腿弯下,慢慢倒在地上。
那年,我十岁,小灰五岁。
小灰的肉被村里的干部们当了下酒的菜,皮被母亲要了回来,埋在屋后的泡桐树下。
小灰死的那天晚饭后,我到屋后小便,我看到小黑围着那棵泡桐树转悠。我高兴地叫着:“小黑。”小黑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摇了两下尾巴。等我叫了四哥一起来看小黑的时候,小黑已不在了。
那天夜里,小黑没有回家吃放在门槛边的饭。
以后的几天,小黑都没有回家吃饭。
腊月送灶的那天早晨,小黑死在了那棵泡桐树下。
那年,小黑十五岁。
我问哥哥们小黑怎么好好的就死了。
四哥说,小黑是吓死的。
三哥说,小黑是老死的。
二哥说,小黑是气死的。
大哥说,小黑是自己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