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说了,”她冷冷地说,但话音里的怨恨已经消失。她看着盖茨比。“你看,杰伊,”她强作镇定地说——但她那想要去点香烟的手却一直在发抖。突然间,她把香烟和燃烧着的火柴丢到地毯上。
“唉,你想要的太多了!”她哭喊着对盖茨比说,“现在我爱你——这还不够吗?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没法改变。”她开始无助地哭起来。“以前我是爱过他——但我也爱你。”
盖茨比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你也爱我?”他喃喃地说。
“连这句话也是骗你的,”汤姆恶狠狠地说,“她早就忘了有你这个人。哼——黛熙和我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忘记的。”
这些话似乎刺痛了盖茨比。
“我想要跟黛熙单独谈谈,”他语气坚决地说,“她现在太激动了……”
“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没有爱过汤姆,”她痛苦地坦白说,“那不是真话。”
“那当然不是真话,”汤姆赞许地说。
她转身面对她的丈夫。
“别装得你好像很在乎似的,”她说。
“我当然在乎啊。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照顾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盖茨比有点惊慌地说,“你再也没有机会照顾她了。”
“真的吗?”汤姆睁大了眼睛,哈哈地笑起来。现在他已经淡定了。“为什么呢?”
“黛熙要离开你。”
“无稽之谈。”
“但我是要离开你,”黛熙很勉强地说。
“她不会离开我!”汤姆突然盛气凌人地对盖茨比说,“她肯定不会为了一个连结婚戒指也要去偷来的大骗子离开我。”
“你怎能这么说呢!”黛熙哭着说,“求求你,我们走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姆又是破口大骂,“你是梅耶·沃夫希姆的猪朋狗友——目前我就知道这么多。我摸过你的底细——明天我还会继续打听。”
“随你的便,老兄,”盖茨比镇定地说。
“我已经揭穿你那些‘药房’[88]的老底。”他转过身看着我们,快速地说,“他和这位沃夫希姆在这里和芝加哥的小巷收购了许多药房,公然把酒精摆到柜台上卖。这是他的鬼把戏之一。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私酒贩子,我猜得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盖茨比礼貌地说,“你的朋友瓦尔特·蔡斯不也做这行吗?他可不觉得丢人。”
“你弄了个圈套让他钻,对吧?你让他在新泽西坐了一个月的牢。天哪!你应该听听瓦尔特对你的评价。”
“他来找我们的时候几乎破产了。他非常高兴可以白捡一些钱,老兄。”
“别叫我‘老兄’!”汤姆大声说。盖茨比没有回话。“瓦尔特本来想揭发你违法赌博的,但沃夫希姆恐吓他,要他闭嘴。”
那种陌生然而可以辨认的表情又回到了盖茨比脸上。
“药房的生意只是小儿科,”汤姆慢慢地接着说,“你现在做的事才厉害,连瓦尔特都不敢对我说。”
我望向黛熙,她正惊恐地看着盖茨比和她丈夫。我又看着乔丹,她又开始平衡下巴上某样看不见但很有趣的物品。然后我望着盖茨比——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虽然我很讨厌人们在他花园里散布的那些谣言,但他的表情特别凶恶,看上去确实像是“杀过人”。恨不得把汤姆杀死的神情在他脸上盘桓了片刻。
这种表情消失之后,他开始激动地向黛熙说话,矢口否认一切,为尚未有人提出的罪名辩白。但他说得越多,黛熙越是听不进去,越是往后退得离他更远,所以他放弃了,只剩下业已死去的梦想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继续在挣扎,还拼命地想要去触碰那再也不可企及的,还痛苦而又不绝望地想追上房间对面那已消失的声音。
那声音又求着要走。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惊恐的双眼表明,她原来的决心和勇气无论有多大,现在全都消失了。
“你们俩回家去吧,黛熙,”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
她望着汤姆,显得很是惶惑,但他坚持这种大方的轻蔑。
“去吧。他不敢再对你怎样的。我想他已经明白,癞蛤蟆终究是吃不上天鹅肉的。”
他们转头就走,片言不留地离开,就这样像幽灵般意外地、决绝地不辞而别,连我们的同情也弃之不顾。
过了片刻,汤姆站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尚未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想来点这玩意吗?乔丹?……尼克,你呢?”
我没有回答。
“尼克,你呢?”他又问。
“什么?”
“想来点吗?”
“不了……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又一条艰难凶险的十年之路摆在我面前。
到了晚上七点,我们随着他坐进跑车,启程赶回长岛。汤姆不停地说话,意气风发,哈哈大笑。但在我和乔丹听来,他的声音遥远如同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或者火车从头顶高架铁路驶过的轰隆声。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乐于将他们那场可悲的争吵连同城市的灯火抛诸脑后。我三十岁啦——眼看又是十年的孤独,单身的朋友将会渐渐变少,澎湃的激情必将缓缓淡薄,而我的头发也将会日见稀疏。但我身边还有乔丹,她不像黛熙那么傻,不会把早该遗忘的梦想年复一年地藏在心里。当我们驶过昏暗的大桥时,她那苍白的脸娇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感到非常欣慰,也就慢慢忘记我的三十岁生日毁于这件可怕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在凉爽的暮色中向着前方的死亡驶去。
警方前来盘问时的主要目击证人是米迦勒斯,这个年轻的希腊人在垃圾场旁边经营一家咖啡馆。那天他在闷热中睡到下午五点才起床,然后漫步走到汽修厂,发现乔治·威尔逊病恹恹地坐在账房里——病得很厉害,脸色像他的头发那般苍白,而且浑身发抖。米迦勒斯建议他上床休息,但威尔逊不肯接受,他说去休息会少做很多生意。他的邻居正在进行劝说时,楼上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我把我太太关在楼上了,”威尔逊冷静地说,“她会在那里待到后天,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米迦勒斯目瞪口呆;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半点也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平常他总是忙得筋疲力尽,在不干活的时候,他会搬张椅子坐在门口,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每当有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无精打采地笑笑。他什么事都听老婆的,从不自己做主。
所以米迦勒斯自然想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威尔逊什么都不肯说——反倒开始疑神疑鬼地审视他的邻居,盘问他在某日某时做了什么事。米迦勒斯越听越不自在,这时正好有几个工人从门口向他的餐馆走去,他赶紧趁机告辞,想着过会再回来。但他没有回去。他说他只是忘记了,没有别的原因。他七点过后又走到外面,并想起了刚才的对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的声音,在汽修厂楼下破口大骂。
“你打我啊!”他听见她喊,“把我扔下楼啊,你打我啊,你这个肮脏的懦夫!”
她随即冲进夜幕之中,挥舞着双手,嘴里大喊大叫——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门口,惨剧已经发生了。
那辆“死亡之车”——报纸是这么称呼它的——并没有停下来,它从渐浓的夜色里冲出来,肇事后稍微减缓了车速,然后拐了个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玛福罗·米迦勒斯甚至连车身什么颜色都没看清——他对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的。另外一辆前往纽约的轿车在开出上百码之后停住,开车的人匆匆回到梅朵·威尔逊身边,这时她已经被撞得当场毙命,扑倒在路上,浓稠的黑血和尘土混在一起。
米迦勒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旁,可是撕开她仍然汗津津的衬衣之后,他们发现她左边的乳房已经和身体分开,摇摇晃晃地挂着,没有必要再去听她的心跳了。她的嘴巴张得很开,嘴角有点裂开,仿佛是被她毕生积蓄的巨大活力冲出来时划破的。
看到三四辆轿车和围观的人群时,我们还隔得很远。
“车祸!”汤姆说,“那很好。威尔逊总算有生意可做了。”
他减缓了车速,但仍然完全没有停车的打算,后来开到近处,看见汽修厂门口许多肃穆专注的脸庞,他才不自觉地踩下了刹车。
“我们看看怎么回事,”他有点狐疑,“看看就走。”
这时我听见汽修厂不停地传出一阵含混的哀嚎。我们下了跑车,向汽修厂门口走过去,这时才听清原来是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喊着“我的上帝啊!”
“看来出大事了,”汤姆兴奋地说。
他踮起脚尖,隔着前面的人头向汽修厂里面望去,那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挂在摇摇晃晃的铁丝罩里。然后他发出一声惊呼,强壮的双手猛地左右开路,拨动人群钻了进去。
围观的人群骂骂咧咧,很快又合上了,我根本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情况。然后又有新来者把圈子打破,我和乔丹突然被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