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对谢家的乞丐都很礼遇,掌柜见她捏着一枝梨花吊儿郎当的进来,以为是来混饭吃,便让小二将昨日的剩饭拿出来,放到最靠门的桌上,小弥扫了一眼,笑嘻嘻的对掌柜一咧嘴。
掌柜不解,以为她嫌少,向小二施了个眼色,小儿嘀咕着又进去了,掌柜却见她信步要上二楼,刚要过去拦她,她对他一抱拳,手中的梨花白如雪,簌簌清香:“掌柜生意兴隆,宾客入云啊。”掌柜步子一滞,到不好拦她了。只讨好提醒道:“上面可是个大人物,小爷可要小心着。”
小弥一拍腰上泛着油光的口袋,重重的油渍掩着上面小小的一个刺绣谢字,几乎瞧不真切,她笑道:“掌柜放心,总不能砸了自己招牌不是。”掌柜讪笑着点点头,由着她上去了。
二楼似是被那人包了下来,春风和煦轻暖,寂静唯听黄莺娇啼,她吸气一闻,顿觉舒畅,笑吟吟将两手背在身后,进了位置最好的雅间。
门吱呀一开,一缕清凉春光直直射进来,她忙一偏头,只见一片光晕中那青衣男子轮廓如蒙轻纱,薄如蝉翼的透明,近看愈觉不俗,许久未碰到如此养眼的人物,目光落到那人面上,只舍不得离开。
青衣人身畔的黑衣人见小弥擅自进来,有见她目光贪婪的盯着他家公子的脸,几欲流出哈喇子,不由皱眉,欲要赶她出去,那青衣人却拦住他,微微笑道:“听说邵郡乞丐一奇。”他目光温和落到小弥面上,朝桌对面座位抬手,笑意愈深:“请坐吧。”
碰到他温润的目光,并不觉凌厉,却觉毋庸置疑的如山压迫感,让人不得不臣服,小弥冷不丁的回过神来,才觉此人不是池中物,听他邀请,到越发激起兴趣,笑嘻嘻的在他对面坐下,桌上几盘简单的凉菜,一壶酒,一个酒杯,不由蹙眉,道:“你这人好生没人味。”
黑衣人听不下去,不由上前欲斥,他反倒止了她,饶有兴趣的问道:“到不知阁下何有此说。”
她朝那黑衣人努努嘴:“你在这里倒是享受了,那黑小子只有巴巴看着的份,这桌上一个酒杯,一双筷子。”她鄙夷的扫他一眼,道:“这不是没有人情味么?”
黑衣人未想到她说到他身上,眉心微动,尴尬恼道:“我自是心甘情愿站着,你说到我身上做什么?”小弥见他不领情,神色受伤,眨着眼睛似是要涌出泪来:“我不是为你好么,你……你这人真是……”说完悲戚揉眼,黑衣人眉头微微chou动,有些微愧,尚还夹杂着几分无奈恼怒,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青衣人饶有趣味的看着她,见她脸上果然流下一行清泪,只在突地脏兮兮的一张脸上流出一道白皙痕迹,竟觉楚楚动人,不禁笑着在袖里掏出一块叠的整齐的帕子递给她:“是我这做主子的疏忽,黑羽无心之失,徒惹阁下伤心,实在是抱歉。”
只见春光之下那指白皙剔透,棉帕梨香郁郁,感于他如春风般的温和,她从指缝里看他,撞见他弯眸微笑的如玉脸庞,唇色淡红,青色衣领掩着他白皙的脖颈,当真是风月无边,让人心为之一动,伸手去接帕子不由自主连他的手也捏住了,滑腻如缎,温软却是有力,仿佛一用力就能掐出香汁来,实实在在的好手感,忍不住又捏又握,只差上去亲上一口。她向来做这种样子做的惟妙惟肖天人共愤,手上又脏,两人一黑一白的手握在一起,愈觉醒目,何况她脸上分明调戏猥亵的神情。
青衣人的眉心终忍不住跳了跳,黑衣人气得当真要上前给她一掌,却被青衣人一个眼色阻住,他微微皱眉,伸出另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只见白皙的肤色上清晰的几个黑指印,手终是不自觉微微的抖了一抖。小弥只觉那帕子实在是沁人心脾,不觉将帕子放在自己脸前,深深一吸,眼波欲流,满眼春色,万分陶醉的感叹:“好香——”
黑衣人牙齿咬的咯咯作响,青衣人白皙的面上终忍不住浮起淡淡的嫣红。黑衣人忍无可忍,冷冷道:“公子,这厮如此冒犯公子,咱们还管她什么一奇,索性扔出去就是。”
青衣人看着小弥不停闻香的样子,眸中闪过凛然之色,却是不说话了。黑衣人知道他已默认,上前就要抓小弥的后领,她一闪身躲过,黑衣人惊疑她伸手之快,再下手便带了几分狠厉,小弥忙抬起脸来摆手,大声嚷嚷:“我不敢了,壮士饶命!”一个趔趄从凳子上跌下来,坐到地上揉屁股,抬起脸来可怜兮兮的瞧着黑衣人。
黑衣人正自皱眉,他的手指尚未碰到她衣角,她就已喊起疼来了。青衣人一直观战,见罢意味深长的看了小弥一眼。
小弥笑嘻嘻的从地上爬起来,毫不在乎的拍拍黑衣人的肩膀:“罢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对你打我一事不计较就是。”
他哪跟手指打到她了?黑衣人憋气的额上青筋砰砰直跳。小弥不再看黑衣人,朝青衣人抱拳作了一个长揖,笑道:“方才是在下情不自禁冒犯了,实在是看到公子惊为天人,忍不住。”
青衣人垂下眼,只在眼下投下淡淡阴翳,随即微笑:“都道谢大帮主行事不拘一格,在下领教了。”黑衣人听他这样一说,不由一愣,眸光扫过小弥身上,微微色变:“公子是说此人就是那位谢帮助么?”
青衣人微笑点头。
小弥暗暗称奇,这样快就猜出她的身份了么,果然此人不能小觑,不过既然被点破,她也不再遮掩,笑嘻嘻坐到位子上,道:“既然公子已经猜出我的身份,那么我的来意……”她突红了红脸,扭捏的瞧了青衣人一眼:“公子也应该知道了吧。”
青衣人顿时脸红如飞霞,被那窗外梨花一映,自是妩媚风流。黑衣人自然也听过那个传闻,气道:“帮主请自重,我家公子没有那种嗜好!”
小弥羞赧道:“公子放心,我定会对你好的。”黑衣人咬牙,青衣人微微掩唇轻咳一声,脸上那抹红意才慢慢压下去,他轻声道:“帮主的好意,在下难以接受,帮主请便罢。”语气虽是温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冷意。小弥眼见这样快就遭到拒绝,这才想起那簇梨花来,慌忙递到他脸前,只见透白的花瓣被折磨的簌簌落了一桌,她不死心的诱惑:“公子若嫁了我,我不允你锦衣玉食,却保你快乐长寿,我管你日日清晨一睁眼就看到梨花。”
青衣人蹙眉不语,显然不为所动,脸上分明的逐客之意。黑衣人终下了决心轰她出去:“看在阁下是一帮之主的面子上才留了几分礼,帮主若再不自重,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小弥无奈只好起身离开,开了门犹不甘心的回头喊道:“公子,明日我还来给公子送梨花。”黑衣人不客气的将她推出去,“砰”的关上门。
她的声音还响在门外:“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
青衣人皱眉扭过头去,只见桌上那枝梨花如琼葩堆雪,随风飘零如雨,黑衣人问道:“公子,这个如何处置。”青衣人淡淡一句:“扔出去。”
黑衣人一甩手,只见梨花烂漫划过一道弧线坠落窗下,风吹来,只余了余香。
小弥刚下楼,已瞧见那被碾做泥的落花,愣了愣,也只笑笑,谢家三人却哭哭啼啼的走过来安慰她:“老大,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没什么,明日再来就是。”
谢家三人一愣:“还来,人家都把你送的花扔出来了。”
小弥笑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怕是我诚意不够。”三人面面相觑,纳闷道:“那公子虽长的不俗,可老大也不能从他一棵树上吊死啊。”小弥气得踹他:“你知道什么,有了那样的爹爹,定能把菜芽教成一个名门闺秀。”谢老二呲牙揉着被踢处:“倒是做乞丐有什么不好,咱们现在就很快活。”眼见小弥瞪他,嘿嘿一笑,想起正事来,道:“老大,有人跟想让你见见。”一摆手,两个乞丐带了一个小乞丐上来,小弥皱皱眉,敛了神色问:“怎么了?”
谢老二呵斥那小乞丐:“把你方才与我说的统统告诉老大。。”
小乞丐怯怯道:“小的只是看见过画像上的人。”
小弥一惊,难掩心中狂喜,灼灼盯着他:“真的么,在哪里?”
小乞丐道:“回帮主,小的曾看到令弟随那青衣公子走了。”小弥一愣:“青衣人?”小乞丐吸吸鼻子,指着酒楼处:“就是那个青衣公子。”
谢家三人闻言哈哈大笑:“老大,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冲上去问个清楚就能找到少爷了。”
小弥垂目,她与小柯相貌几乎相似,若真如小乞丐所说小柯随他走了,定会觉得眼熟或讶异,那青衣人竟不动声色,弄不清小柯和青衣人的关系,她不敢这样贸然去问小柯下落,摇头道:“不,老四你派人偷偷跟着他们两人,看看有什么线索。”
谢老四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小弥点头:“老三派人盯着酒楼,他到了通知我。”
傍晚时分,谢老四气呼呼的跑进她家里,拿起茶壶就喝,气道:“气死我了。”
小弥换了一身干净素雅的女装抱着菜芽出来,边逗着菜芽边问:“怎么了?”谢老四眼前晃了晃,他显然没有适应小弥男女装变换不停,将方才的气也给忘了,干笑道:“老大,你穿成这样子,我都认不出来啦。”
小弥漫不经心回他:“整天和一帮乞丐混在一起,只怕把菜芽教坏了,我天天男装在她跟前晃悠,不认我这个娘亲怎么办?”
谢老四笑笑:“还是老大想的周全。”小弥不与他废话,说道:“说说,怎么了?”谢老四怒意又腾的涌上来,一巴掌就打到梨木桌上:“别提了,咱们派去的眼线,都被那人给拔了,也不知他住在哪里,是哪里人。”
小弥并不意外,点头道:“那人是个谨慎之人,不必沮丧,继续盯着就是。”谢老四只好应是。
皓月当空,夜色澄净的似是没有一丝瑕疵的深色蓝玉,偶有清风吹来,风里依稀还夹杂着梨花香,温软甜柔的味道,闻着沁人心脾,院子里一葱凤尾竹,随着风姿尖细的竹叶掠起如水流光,簌簌做着响。菜芽睡下了,小弥披衣依在那雕花廊下,每到这时都是最寂静的时候,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人,寂寥的让人害怕。
月色照进殿里,映着袅袅余烟,似是浮在殿里的一汪寒水,禄王哈气连连的将奏折放在一处,劝道:“四哥,你近日不是又闹头痛么,如此不在意身子怎么成?”
冷烈埋首如山案上,声音略带疲惫的淡淡传来:“无妨。”
禄王欲言又止,随意问道:“有那个谢小弥的消息了么?”
明黄堆砌的山后身影一滞,他扔了朱笔,只靠回宝座闭目,殿里静悄悄的,禄王也不出声,只觉案前放置的宫灯跳跳的光照在脸上,一明一灭,他突想起来,那日便是在这里,她哭坏了他数件龙袍,他突就心软了,说等着她,等着她主动留下来,可他,终究没有等到。
终究……那样残忍的……离开他。
胸口又涌起起伏的痛意,万籁寂静中,他阖着目,低低压抑着开口:“许是朕错了,不该难为她留在这里。”
“她那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留在这里。”
他兀自在那里说话,月光惨淡的落到殿里,烛影摇曳,被舒卷的轻烟一冲,顿时如涟漪散去,支离破碎如心心一般,他眉头愈紧,只是呓语:“是朕错了。”
禄王看他那个样子,不由担心,正要说话,瞥眼看到一个碧色的影子提着食盒无声走进来,他含了一缕笑,起身出去了。
有人用两指轻轻按在他太阳穴口轻轻的按压,柔软的指腹力度适宜,似是将胸口的那团郁气统统撵开来,他的思绪断断续续,迷蒙似是还在梦里,那日他看到眉相的折子,称内侍惑主,他心中冷笑,只是盛怒,她竟是也不言语,只默默的卸了他的金冠,默默的给他梳着发,梳齿滑到发里,似是将那怒意梳走一般,他只忘了时光,以为她不曾离开,只以为身边的人依然是她,这种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定也是她,不由抬手握住她的手,低笑道:“在哪里学得这样的手艺?”
那人轻声笑道:“以前经常给娘亲这样揉。”
他悚然一惊,猛然睁开眼来,眸中凛然的寒意,眼前人一身青碧的繁复宫装,看清她的容貌他已沉了脸:“千秋宫向来不允嫔妃入内,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擅自进来。”
浅月惊得忙提裙跪到地上,垂首咽道:“太后着了臣妾给官家送夜宵。”
冷烈冷冷一笑:“回去回了母后,朕用不着。”他嫌少对太后这般语气,浅月也有些慌了,只跪在地上不敢动,禄王在殿外听到动静赶进来,见浅月跪在地上,忙笑道:“四哥,这是怎么了?”
碍于禄王在,冷烈压了压情绪,厌恶道:“还不退下!”
浅月一咬唇,施礼退下了。
禄王小心翼翼觑他神色,建议道:“四哥近日太累了,寻个机会出去散散心吧。”冷烈烦躁道:“朕哪里有那种心思。”禄王劝道:“四哥和太后的关系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带了良媛去也是给太后一个台阶下。”冷烈只是皱眉。禄王继续劝道:“若是四哥实在不喜她,带出去冷落了就是,她也定不敢多说。”冷烈的眉头松了松。
禄王见他动心,忙笑道:“最近邵郡名声大噪,那里盛产梨花,这个季节正是花开的季节,四哥不如去那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