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镂空的朱色漆窗下,一张窄短的梨花梦缂金丝条案,其上一个青花白底的釉色瓷瓶,色泽鲜明,蓝白分明的颜色,只觉甚是凛冽,幽幽的一抹寒色,艳光刺目,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那颜色却愈加模糊起来,几层影子叠在一起,刺得眼睑直痛。
他说,他要给她一个名分。
他说,她愿不愿意成为她的妃子。
名分这种事,她何曾想过,心里隐隐的喜欢,便由着性子做了,可他却要她成为后宫里的一个么,与那些女人一般,伫立殿首,巴望他何时来,等着他临幸,猜测他今日去了哪个殿里,压抑着醋意看着他与一个又一个的女子亲昵,那些本是美好的女儿心思便在这样的等待里逐渐扭曲变形。
在将军府里时,曾读过一首诗: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泛黄的纸页因着岁月荏苒,悄悄留下痕迹,南宫珏自不会读这样的诗,他的书房里,竟是兵法战术,驭人之术,她在布满灰尘的角落找了出来,看到此,长叹一声。
那时便想,她决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可是,这样与他并肩在一起的机会,堂堂正正在一起的机会,以后……也不会有了吧。
他幽深的眉目,分明带着几分殷切,藏得那样深,可是她清楚看到了,似是一颗黑玉珠里的点点星光,那样灼亮,可是她要亲手将那抹亮光抹去,她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似是一下子陷入魔障,眼前皆是美好,忽起了火,一簇簇跳跃的火苗,灼着她的脸,将那些美好的画面一点一点的吞噬,她几乎颤抖着想去抓住,扑抢回来,可是胸口这般痛,似是有尖锥一下一下戳着她的心,鲜血溅出来,那样鲜活刺目的颜色。
他微微皱眉,见她眼角溢出泪来,身体抖得厉害,不由抬手覆上她的额头,温声道:“伤口又痛了么?”
那手那样灼烫宽厚,覆在额上,似是飞蛾穿越生死祈求的那份明光,可是它太烫太亮,让如此无力的她承受不住。梦里都想得到的温暖,如今真实的摊在她面前,她唯有推开。
垂下眼,她的声音恐慌里带着颤抖:“奴才身份卑贱,不配为妃。”
窗外缕缕的一丝清风拂到他脸上,那里分明还带着笑意,瞬间却如裂了缝的冰层缓缓的敛回去,他坐直了身子,一点一点的收回手,竟缓缓的握紧了,他坐在那里,脑子里纷杂一片,隐隐的想起一些事情来,似是许多年前,三哥携了妻儿提出要归隐山林,他与五弟去送他,正是天气晴朗的时候,一家三口立在那里,璧人一般,那委婉的女子将目光投到她的夫与子身上,那是何等温柔的神色,他看着他们一点点消逝青山碧水间,不止一遍的想,她是否会回眸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可是,她终究未曾回眸,他立在那里,饱尝失去和求而不得的滋味。
他是帝王,天地间唯他独尊,这天下百姓,这江山都是他的,可是他心爱的女子最终投到他人的怀抱,这样的痛楚,竟是与当日一般。头似是又痛起来,只如天崩地裂,他身形一晃,很快抓住床侧的木柱,模糊中似是她担忧的脸,诧道:“皇上,您怎么了?”
他只勾唇邪笑,寒冽的盯着她,哑声道:“即不想留在朕身边,你当如何?”
她惊慌失措的看着他,他脸上失了血色,隐隐的泛着青白,不由颤声问道:“皇……皇上……”他只死死盯着她:“说!”
她垂下眼,咬唇道:“请陛下允奴才出宫。”
“出宫?”他怒极反笑,待要发作,却瞥见她白皙的颈上寒光掩映,极其透亮的玉色,他探手过去,却见那里一颗浑圆白玉珠,那笑滞在脸上,冷冷泛着讥诮:“千年寒玉珠!”他无声冷笑,千年寒玉,北方极寒之地所得,邻国进贡,他将此物赏给南宫珏,原来如此,原是这样,她曾入住将军府,她曾出宫与之相会,原是这样,这样拒绝他,原是为了另一人,他无声自嘲,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至极,那胸口的痛意竟是止不住,却是恨极,甩袖站起身来,宽大厚重的龙袍随风鼓动,猎猎有声,他背着光,侧脸上一缕亮白的轮廓,他疏离的冷笑:“你既然自知身份低贱不得为妃,也该知宫内严规,除有大功,内侍不得外放。”
再也不看她,疾步出了屋子,门外侍卫闻声开了门,两旁侍卫单膝跪地,朱有德宋玉立在一侧,见他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怒斥道:“让你查典使的案子,怎还没个头绪,既已入狱,剥了典使的名头。”朱有德心中窃喜,忙道:“是。”宋玉身子一震,跪地央求:“皇上,主子有伤在身,等她伤口痊愈再说不迟!”
冷烈看他一眼,道:“去女官弄晚那里,她自有东西给你。”
宋玉隐隐已经猜到是何物,只是暗叹一口气,低头道:“是。”又道“典使有恩与奴才,奴才誓死追随典使,也请陛下允奴才与典使同担罪责。”朱有德闻言喝道:“住口,都已剥了职,竟还称她典使。”
宋玉忿忿,只得不甘心道:“是。”
冷烈一挑眉头:“你倒是衷心。”看了朱有德一眼,目光凌厉:“等她伤愈执行。”
朱有德偷看之下竟出了一身冷汗,忙称是。
门外的声音若有若无,似是少时生病时,有人在窗下低低说话,只隔着一层窗纸,远远的又靡靡响在耳畔,胸口的伤似有发作起来,虽是与心脏只隔几寸,却似是果真伤在那里,一下下无声悸恸。
大颗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却是苦凉。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
再也……
回不来了。
数月后,内省的处置批了下来,逐小弥宋玉二人至内侍省,佩蓝袋兰莲,撵至浣洗院刷洗恭桶。浣洗院向来受罚内侍宫女所在,鲜有人问津,日常对待又严苛差劣,因此积怨颇深。正值酷夏,亮白的耀日悬在头顶,只觉似能将发上带的冠穿透,空气一丝风也没有,沉沉的似是死寂了一般。
掬了一捧水泼到脸上,那水也是热的,湿湿的粘在身上,似是汗水都发了酵,泛着酸意,宋玉热的满头大汗,将胳膊上的袖子高高撩起来犹不觉解热,见小弥身上的汗都溻到身上,忍不住道:“主子,你等着,奴才去给您找些水洗洗身子。”小弥还未答,他一溜烟就跑了。
等了许久宋玉都未回来,却见一个内侍幸灾乐祸的跑进来招呼:“去看看,那边打架了。”浣洗院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总想生出点什么事来,几人一听,一窝蜂就跑过去。
小弥随众人到了那里,却见两人围着宋玉狠狠的踢打,宋玉怀中抱着一木桶井水,死死不撒手。污言秽语从那两人口中不绝于耳:“主子一个骚样,奴才生的也是祸胎,怎么,想打水给主子洗澡不成,哼,还当自己是典使么。”
“一个千人骑的骚货,还妄想得到皇上恩宠,真是痴人说梦。”
众人哄笑。
宋玉气得脸色绯红,大声骂道:“等主子东山再起,定要让你们为说出此语后悔!”
两人一怔,随即满不在乎的讥笑,又黑又瘦的那个弯腰去夺宋玉手中的水桶,宋玉咬牙切齿的瞪他,无奈手劲不如他,他一把夺过来,底朝天哗啦将水倒了一个干净,哈哈大笑。
宋玉瞪着他,只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洞来。无意中扫到人群,不由一愣,喃道:“主子?”
两人闻言均朝人群里看过去,果见那里立了一人,唇红齿白,穿了一身灰色布子的宫装长袍,笑吟吟的瞧着两人。
没见过自己的奴才挨打,主子还在那里看热闹的。
将那木桶“哐”的扔到地上,将拳头按的咔嚓响,坏笑着朝小弥走过去,瘦子见她那模样,只以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嘿嘿笑道:“长的这样俊,怪不得皇上喜欢。”
小弥笑眯眯的瞟着他,缓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瘦子惊疑:“什么。”
小弥朝他招手,只觉那手在日光下泛着一层薄薄的玉色,看着让人眩晕,他不疑有他,不自觉弯下腰来,小弥故作神秘的悄声道:“说这样有辱圣上颜面的话,可是被杀头的。”
什么?瘦子这才觉察自己被人耍了,恼羞成怒,怒道:“你小子竟敢说我!”一拳就打过去,小弥不急不缓,一偏头,将那拳闪了过去,瘦子惊诧的瞪大了眼,随即大笑:“好,有两下子,在这浣洗院能躲过我的拳头的没几个。”说着双拳并用,急速朝她打过来,她心中暗道,这人招式虽是简单,爆发力却是极强,若能收为己用,也是多个帮手,想到此,大声道:“停!”
那瘦子全力攻击,未想到此招,急急忙忙的收住拳,气得双眼通红:“你搞什么鬼?”
小弥笑道:“咱们定个约,你若赢了,我替你刷一年的恭桶,小玉挨打之事略过不提。”她话锋一转:“若是我赢了……”
瘦子急道:“怎样?”
小弥笑道:“对小玉道歉,还有如小玉一般,你们二人均要称我主子。”说道最后,语气稍降,凌厉的扫了二人一眼,两人见状,身子竟是轻微一颤。瘦子就要答应,旁边那个稍微白净的拉住她,灼灼道:“若我们赢了,不止刷一年的恭桶,你们一年的俸禄也要给我们。”
小弥这才注意到他,心道,这人倒是精明,微笑道:“好。”宋玉早已从地上爬起来,挨到她身边,道:“主子,那瘦子出招狠厉,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您可要小心。”小弥嗯了一声。
说罢,两人已拉开了架势。经方才一拳,瘦子不再轻敌,似是想速战速决,招招致命,小弥面上虽笑嘻嘻的,手心里却冒出汗来,她经上次受伤,许多体力活力不从心,实在不可托的太久,心思急转,已有了计较,边躲他的拳头边笑道:“看你这样好的功夫,之前定是备受主子器重,不知为何到了浣洗院?”
瘦子闻言瞪她一眼,出招愈快,小弥渐渐力不从心,极快的说道:“定是因为你太过狠厉,出手不留情,又做事不经脑子,惹下大祸,才惹了主子的厌。”
说到此,瘦子神情竟是一震,招式明显缓了下来,敛眸皱眉,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一旁观战的白净内侍见状扯着嗓子喊道:“栓子,她身子瘦弱,定支持不了多久,这是扰你心神呢,万不可多想。”
瘦子闻言一怔,霎时如离弦的弓一般扑过来,小弥历时惊出一身汗来,他拳上力气颇大,万不可硬拼,只怕是挡不住这一拳,一眼瞧见瘦子的眼睛,却是目光涣散,显然心不在焉,想早早结束,她心下一喜,一弯腰从他拳下躲过,回身抬脚就踢过去。瘦子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摔到地上,他心神被扰,再无战意,趴在地上并不爬起来,另一内侍忙跑过来,问道:“栓子,你没事吧。”回过头来瞪小弥:“你明知打不过他,竟扰他心神投机取巧。”
小弥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他:“两人对决,不管过程与否,结果才是重要,我倒要问你,他伸手不错,却被贬到此地,难道不是因为他心思简单,太容易被人看透,这样的奴才,哪个主子放心的下!”
那内侍身子一震,叫栓子的已经跪倒地上,低头道:“主子说得对,奴才们愿赌服输。”旁边那内侍惊看他:“栓子!”
栓子低低道:“小权,我这样的奴才,还有主子会收,实在是万幸,你若不想与我一起,我也不怪你。”
叫小权的内侍不由气道:“你真是糊涂,咱们在浣洗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自在,非得有主子不成?”
宋玉闻言不觉好笑,讥讽道:“难道你想一直留在浣洗院不成?”
小权一愣,气鼓鼓的看了小弥一眼,指着她道:“如你所言,她定能飞黄腾达不成。”
宋玉高傲的抬起下巴,道:“有朝一日,主子定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围观的内侍宫女顿时乍开锅一般,议论纷纷,那目光牢牢盯在小弥身上,又是嫉羡又是疑惑。
两人看他神情皆被感染,对视一眼,方才磕下头去:“奴才见过主子。”
小弥笑嘻嘻的拢着袖子,斜眼看着两人道:“给小玉道歉吧,另外,打些水来。”说完转身回屋。宋玉手下多了两人也很是高兴,雀跃的神情映的他脸上雪白的肤色,竟十分好看,他阴笑着催促:“快去快去。”
两人心里登时一跳,方才言语冲撞,小弥面上不说,定是饶不了他们,要他们去打水,还不知道得其真传的宋玉怎样整他们,不由苦笑。
他们的新主子,好似没有面上那样好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