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有冲动带他走。一个六岁的小孩,就要开始劳动,这在尹莲生活的环境里是不可想象,对于高原上的孩子,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吧……不单大人,连孩子本身也习以为常,不以为苦。她所面对的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周遭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平等相待,慢慢成了自然中不可分割的自然了。
次仁。她远远叫住他,赶上去想帮他一把,却被拒绝。小小的孩童,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你提不动的。
尹莲笑起来,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说,我比你多多的大。
次仁不为所动,护住水桶,态度坚决地表示,这是我的活。你是罗布拉的朋友,尊贵的客人,你,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话中藏语夹杂汉语,要不是尹莲有在藏区生活的经验,连蒙带猜,还真不知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
提到罗布,尹莲就无计可施了。她深知罗布在寺中的威望。他是尊贵的上师,对虔诚的藏族人来说,上师、活佛的言教都是必须要遵照奉行的。
不单是次仁,寺中其他人对她同样奉若上宾。她想偷着干点活,帮帮手,一被看到就被劝止。不是说厨房不许女人进去,就是说我们人多,不用你帮忙。
她鄙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自己。
这时,大一点的英迥拉跑过来帮忙。尹莲只好作罢。不晓得为什么,她知这细弱孩子暗藏倔犟,不可勉强。尹莲只得惆怅地站在原地,看着次仁摇摇晃晃走进寺里的厨房。进进出出,来回往返多次。
5
有许多次,在罗布为寺中的僧众讲课的时候。她看见次仁蹲在门口,趴在地上,拿着炭条、树枝写写画画。罗布为僧众讲的课,次仁是听不懂的。他年纪太小,也不被允许进去。
尹莲观察许久,思忖多时,终于从随身的行李里找出一本配图的书来。拿着纸笔到长生面前,假装很随意地说,次仁,我们一起来画画吧。
次仁看了她一眼,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摇摇头,干脆地说,这个,不会。
尹莲愣了一下,问,那你在画什么呢?
我在画阿宝,画山,树,花,云,还有菩萨。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比较有兴致回答。
哦呀!那,这些纸和这个笔都送你给你了。尹莲将纸笔递到他面前,心里暗自打鼓。不会连这个都说不要吧!如果他说不要,她该找什么理由说服他,下一次又要找什么由头亲近他。
幸好,次仁接过了纸笔,还对她道谢。
每当次仁抬头直视她的时候,尹莲都会心神恍惚。这世上面目相似的人何其多,但眼神和神态如此相似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还有那个梦,梦中他的脸,清晰得令她无法忘怀。
隔天,她又悄悄凑过去,蹲在次仁身边,看他画那些稚拙的画。
她和谢江南的感情波折难与人言。唯有面对次仁的时候,想起这些事,行云流水,满蓄温柔,毫无阻滞。她迫切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与谢江南面容神似的长生如同一个神秘的容器,安然包容着她的未了情。如是,旧日温柔仍可潺潺。
看见次仁,尹莲忍不住欢喜,忍不住伤感,忍不住想落泪。
数日相处下来,次仁已不再强烈拒避她。尹莲惊喜地看到次仁对她亦有关注和回应。
夜里下雨。猎猎的风,撩着树叶,哗哗作响。淅沥雨声扰人清梦。尹莲夜里拥着被子起来坐在窗前听雨。窗外的黑夜里,雨丝交织在清旷的天幕间,穿越天与地,凝聚的寂寞,具备敲击人心的力量。
雨声繁杂又有一种零落的寂,似她此时万马奔腾又荒茫无着的心境。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清人黄仲则的《感旧》。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马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幼承庭训,她诗文造诣虽不及哥哥尹凯旋,前人旧句倒还记得几首。触景伤情之下,只恨不能如父亲素日那样展开尺幅宣纸,笔墨挥洒,尽泻心中哀。
想起那日分手,谢江南在路边送她,为她拦车。她想起他招车的手势和身影,失魂落魄,像风中不能自主的稻草人。而她自己,虽然佯装坚强,可是,在他说出分手的那一刻,已经心如死灰。
“诸色无常,诸想无常,诸行无常,诸识无常,诸爱无常。”难道我爱你也是我的幻觉一场?什么叫,不思量,自难忘。江南,江南,感谢你让我懂得了。
门外有脚步声,惊断她思情。掀帘一看,是次仁拎着暖壶站在门口。看见她,仿佛是吓了一跳,放下暖壶就跑了。小小的身影,在暗黑的长廊上益发显得细弱。
尹莲提起暖壶一看,是一壶热水。
次仁令她觉得这个濡湿的夜都温暖起来。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天边一颗硕大的星子,清辉湛湛,如这孩子明净无暇的双眼。
尹莲抱着暖壶,脚下寒凉,胸口温温,泪水慢慢沁透了眼眶。
贰
1
长生。周围人声喧嚣,他仍似听到她轻唤。
尹莲!明知不会是她,他仍不自觉循声回望。列车窗口坐着一对面目寻常的男女,旁若无人嬉戏调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扰。
他阖目。尹莲在他的记忆中,靠窗而坐,淡淡阳光拢在她身后。她的脸,静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将一个苹果削好,递给身边小男孩,脸上笑意微微。
男孩回过头来,接过苹果,露出极乖顺的笑意。长生认出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长生,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尹莲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车的速度已不像夜间那么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极清楚。
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将要到达城市的轮廓。城市的工厂,巨塔永不疲惫地向天空喷射浓烟。与之并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气息。牛在道旁树下悠然而卧,农夫在水塘边躬身劳作。阳光将万缕金丝轻洒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绿藻浮萍舒展自在。偶尔有几枝荷花,白的粉的,开得姣静艳美,近得仿佛触手可摘一般。
我想要那枝花。长生头抵着玻璃,那花的艳美惊动了他,他想将它摘下送予尹莲。其时,他并不知尹莲名中恰好有个莲字,只觉得这花与她十分相衬。
尹莲笑笑,言语温和,长生,如果你喜欢,到家之后,我们一起把它画出来,好不好?
离藏之后,她不叫他次仁,总是不厌叫他长生。声声唤,似在确认,培植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知从今后是被人重视的。借此牵引他走入日后的繁芜,也始终知晓自身位置。
他,是她的长生。
尹莲教他闭上眼睛,回想方才所见之花,它的颜色,它的姿态,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动人,何以一见之下就打动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说出,不让他急速产生又快速宣泄情感。只叫他留住这感觉画在纸上。
后来,在他六岁所作的这幅画作上,他所画的莲花旁边,她写下一句话:“自然之物不受损伤,勿因爱念,轻取轻弃。”
日前他翻捡旧物,无意间发现这张画仍在,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当年未懂得的,霎时全懂了。心中依然凄楚惆怅。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着。”她是在教他,还是在规劝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渐渐地,长生与尹莲暗自默契许多。吃饭的时候,长生会自觉挨着她坐。那是他对尹莲无声的认可。
她递给他的饼干糖果他亦不再拒绝。在后山,长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会留给尹莲,与她分享。就连他抱着阿宝在墙根下晒太阳,那静谧单独的时光,尹莲走过去,他亦不再逃开。虽然也只是两个人一条狗,默默坐上一会儿。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脑海中。
与她共处,所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亘古存在,储于他的记忆里,不干涸,亦不褪色、模糊。这是可怕的侵占,纵然他此时一无所有,依然背负着如山记忆艰难前行。
长生黯然发现,自己自小到大不善与她沟通。从某种层面来说,他如此冥顽,对任何人,他都慎于言辞,慎于表达。
成年后他亦习惯默然静听,是态度谦和、清晰决断的那一类,很少主动发表意见。
他是性格吊诡,深藏自隐的人。内里愈是爱重一个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与尹莲有天然的亲近,彼此沟通并不仗赖言语的烦琐,虽然经历数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有她在,他的世界纵然清冷也坚毅稳固。她不在,沧海世界,一念成灰。
2
从方形的窗口看出去,能望见寺庙明亮的金顶,纯粹的蓝天,这迥异于城市的清晨。风响,雨声,鸟鸣,牛羊咩咩的叫声,凌乱的犬吠,僧侣们诵经、法器奏响的宏大声音,纷沓而来。
寺庙有种岁月滞留的陈旧感。尹莲会在寺中转经。日影渐短,脚步渐长。看着周围人沧桑、平静、安详的脸,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会轻易熄灭。能够指引人超越短暂的迷茫,勘破生活机遇的颠沛无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灭,不会长久。毋须执着。
日色沉静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罗布闲暇时,尹莲会去找他,探讨一些问题。某些心结困缚着她,无法自释。她需要引导。
两人对坐。罗布讲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缓,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视着她,眼神沉着,无尽包容,尹莲将之视为慈悲。他耐心倾听,无论她问出怎样自觉浅薄的问题,罗布总是不厌其烦地开示她。
与出家人探讨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谬,实则不然。尹莲深知罗布不是寻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备的智慧,足以帮助此时的她渡过迷津,破除感情的执念,他是众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她对他心存敬重,亲近无畏。
他们谈及执着,无常,因果,永恒。这些看似宽泛虚无的主题,如参天大树,其下所衍生的枝节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个地方,最隐秘的角落,历经时光亦蓬勃繁盛。
罗布,这是为什么?罗布,我该怎么做?她总是在问,迫切如孩童。
罗布教她观想,对她说,来,贝玛。我们一起来试着观想。你要观想上师在心中,与你合二为一,与你并无分别。他就是深藏在内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绪。来,跟着我念祈请文……
她跏趺而坐,按照罗布教导的,调整呼吸,静息思虑。
每一次走出罗布的房间,尹莲都会觉得心头轻快,开阔一点,明朗一些。可惜过不了许久,阴霾再度遮蔽过来。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情绪的波澜又会卷土重来。知易行难,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要如何才能明白罗布说的,永恒是由每一个当下组成。甚至说,没有永恒,当你得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
3
坐在车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坚韧的城市,建筑怪异,突兀,不伦不类。除却站名,结构和气质都一样。这是一个逐渐丧失气度的时代。千篇一律或者哗众取宠,看重外在繁华超过真朴本质。锐意进取的同时,丧失平衡。越来越多的城市舍弃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风致。若说世间熙攘,本是浮生若梦,如今是连梦都乏善可陈。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样的面貌。回想起来,若无赛马会上发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后的事,或许尹莲不会下定决心带他离开。他和桑吉的命运由此渐次走向不同方向。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藏历四月,江孜的达玛节即将举行,罗布将前往白居寺参加法会。尹莲静极思动,计划带长生到江孜去看看热闹。
据罗布所说,达玛节本是宗教活动,是为白居寺竣工而举行的宗教庆典活动的延续。另一种传说是,十五世纪初,江孜法王绕丹贡桑为祭祀祖先,请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经,跳神展佛,后来才增添了赛马,射箭,藏戏,成为全民性的娱乐活动。
江孜地处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连接前后藏的枢纽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镇。白居寺的十万佛塔更是全藏闻名,达玛节是全民性的狂欢活动。藏族人喜爱节日,乐观热闹的天性显露无疑。偌大的江孜城热闹非凡。处处可见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带口,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饮酒作乐。
热闹得如同赶集一样。湛蓝天空下经幡飘动。桑烟升腾的城市配着人间烟火,人歌马嘶,亦幻亦真。被气氛所感,尹莲为长生打扮一新,自己也扎起藏辫,买了藏装穿上,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两人在人群中甚为打眼,所经之处,人群中经常响起一阵阵嬉笑,口哨声。
赛马场的草地上,帐篷星星点点。不时有年轻的藏族小伙打马经过。人们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着尹莲跳舞,对着她敬酒,大声唱祝酒歌。笑容灿烂,目光真挚。抵挡不了如此热情,尹莲饮下杯中酒,这一开头却是不得了!一会儿她就被灌了许多酒。
酒到微醺,尹莲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欢歌跳锅庄,男女是一样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犷奔放,女人舞步细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转低回,似山风拂面。清旷苍凉韵味,与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极为衬和,浑然天成,令人心醉。
踏歌,彩袖舞动,周遭裙裾飞扬。她们这一群人,边唱边跳,情致高昂,气氛格外热烈。很快聚拢过来许多人,藏族小伙子,对着心仪的姑娘唱情歌。
尹莲容色灼灼,连次仁都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她美如女神。几个小伙围住她。当中一个大胆的藏族小伙,按捺不住走上来,口中唱着歌,强要跟她交换信物。混乱之中,尹莲手上的玉镯被那人褪下,手中被他塞了一块硕大的蜜蜡。待她反应过来,那小伙子已经走远。
事出突然!乍见手腕变空,尹莲脸色陡变,惊出一身冷汗。她身上诸物可舍,惟这玉镯意义非比寻常,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须臾不离身。
尹莲一下子觉得手足无措,看到次仁在身边,忙问,次仁,你看到谁拿走我的手镯了吗?
次仁点头,说,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他一直紧跟尹莲,将一切看在眼里。
快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我一定要把手镯找回来!
第一次见到尹莲失魂落魄,焦急万分,从她煞白的脸色,次仁看出那手镯对她非常重要。
此时他显现出惊人的冷静,极快地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找回来。说着,不等尹莲回答便钻出人群,不见踪影。
眼看着次仁消失了,尹莲只觉得手足发软,愣在当场。周围人眼见她神色不对,不好再与她嬉闹。
尹莲许久不见次仁回来,心念纷乱。这些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在她看来长得都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连名字都大同小异,简直不知从何找起。想着莫名其妙丢失了母亲的遗物,心中懊丧,惊凉,周围的热闹即刻变得毫不相干。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何去何为,又不敢走开,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
暮色已沉。她守着篝火,火光跳跃,心里还是彻骨的凉……绝望穿过这些欢歌笑语的人,一层一层地逼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是这般无用,满心颓丧。
她从未对自己产生如此深的质疑。她的家境,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身的经历,令她深信事在人为。也确实如此,许多事即使中途稍有波折,最后她总能得偿所愿。
然而,当熟悉的规律被打破,一切外力帮助都不作数的时候,她有被弃置的痛苦和恐慌。忽然意识到过往坚定的荒谬,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击溃她的自以为是。
此时,尹莲开始认知到无常,体验到许多事的不可控,甚至清清楚楚想起了罗布对她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悲从中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周围的人都散去,四周慢慢地静下来,渐渐听得见帐篷里男人酒醉的呓语和鼾声。抬头看见月亮在薄如蝉翼的云层中穿行。月如霜。
她等到无望,心想着实在不行,只有天亮回到白居寺找罗布帮忙想办法。她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手镯找不回来了。
这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