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
老姜入伍前,我们就认识。他爹是个屠夫,一脸大胡子,嘴唇上始终咬着一支湿了半截的烟,像个屠夫的样子,逢有人要杀猪时,总带着老姜一起去。主家见姜屠夫还带个帮手,得多吃一碗猪下水,一脸的不高兴。姜屠夫看出来了,说这是他儿子,正在学手。老姜长得白白净净,不像个能长大胡子的样子,但细瞅着还是长得像他爹,主家就不好再给他脸色看了。但老姜这时却很不自在,一副被人看低了的样子,缩手缩脚,老姜他爹就把他吆喝来吆喝去,气得老姜满脸通红,有时故意和他爹别着劲,气得他爹拿着杀猪刀,凶得想要把老姜像捅猪似的捅上一刀子。我们这些在杀猪现场看热闹的,经常为老姜捏着一把汗。
没有人杀猪的时候,老姜跟着他爹在镇街上卖肉,这时老姜挨骂的时候要少些。卖肉不像杀猪那么忙,其实有老姜他爹一个人就够了,可他爹总要把老姜叫上,像带个通讯员似的,呼来唤去的,他挺像个领导似的,弄得老姜烦死了他爹。可他又没办法不听他爹的,就站在肉摊的后面,看着他爹在秤上短斤少两,挣昧良心的钱。老姜把牙咬得紧紧的,心里早就想着逃脱他爹给他设下的屠夫职业。
老姜曾给我说,他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愿干杀猪卖肉的屠夫。
老姜早就瞄上只有当兵,才能离开他爹。老姜知道他爹不会同意他放弃做屠夫,改行去干别的,所以,他从来没给他爹说过这个想法,一直在寻找机会。老姜一直等到快过了当兵年龄时,才有了机会。这年秋上开始征兵时,刚好老姜他爹到陕北去贩猪,一时半会回不来,老姜自作主张,偷偷地报名、体检,并且胜利过关。等他爹从陕北回来,老姜已经脱下了一身油腻的衣服,穿上了崭新的军装,在武装部的院子里听接兵的人训话呢。他爹闻迅,气势汹汹地提着一把杀猪刀赶到武装部,看着一院子的绿军装,虽然没有看到钢枪的影子,但他还是怯怯地把刀藏在衣服里,硬是没敢进武装部的大院,一直站在外面等到新兵们排着队,出来要去火车站了,老姜他爹费很大劲才在新兵堆里找到儿子,冲着儿子喊了句:你有种,去了不干出名堂,就别回来。
老姜和我们被一趟火车拉着,在路上走了六天六夜,到了新疆南疆。为了在部队能干出名堂来,新兵连还没有结束,老姜就写了不下五十封志愿书,坚决要求分到最艰苦的边防工作。老姜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他一定要在部队干下去,不能离开部队,回家去当屠夫。那时要在部队干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学,可凭老姜那几下子,初中都没上完,跟着他爹学杀猪卖肉的手艺,考学这条路对他根本就不存在。所以老姜选择了去边防,原因是我们的排长是从边防提的干。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后来边防也取消了提干,但老姜还是对边防抱着一线希望。
从我们那批兵开始,明显要边防和内卫分家了,原则上我们这批兵是不分到边防的。但老姜铁了心,不分他到边防去,他就不当这个兵了,弄得新兵连干部怕老姜出事,到支队去活动了几次,总算圆了老姜的梦。
那年,就老姜一个新兵分到了帕米尔边防哨卡。
这一分开,我们三年没有见过面。 因为我和老姜在家时关系不是太近,在新兵连快结束时,我们作为老乡,只照过一张合影。分开后,没有书信来往,但总有老姜的消息从别的老乡那里传来。说老姜一分到帕米尔边防哨卡,就下炊事班做了饭,他情绪波动很大。这个我能想像到,因为我一下连队,也被分到炊事班做饭了,为此,我都不敢给家里写信,怕家里知道了,丢他们的人。
但老姜为顾全大局,很快就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他坚信只要好好干,干什么都会出成绩的。果然,老姜做了一年饭,立了个三等功。并且,还很快入了党。这把我眼红的,几天都吃不下饭,同样,我也是做了一年饭,只得了一次嘉奖,还不是因为饭做得好,而是我业余时间帮饲养员喂猪,才得来的。三等功对我们来说,不打仗,不救灾的,太遥远了。但老姜立上了。看来这家伙,要在我们那批兵中出息了。
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也要像老姜那样有出息。
当兵第二年,我光荣地入了党组织,还当了班长。但没有立上三等功。因为我文化程度低,没有考学的机会,我对我的前途非常迷茫。
越是迷茫的人越容易走极端。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躲在饲养室的黑屋子里,在给鸡剁草的板子上,开始写小说了。
三年服役期满,我被留下来继续服役(这是因为我军事训练好,与写小说没有关系,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小说呢,要是知道了,还不把他们吓死)。老姜,还有我们一起入伍的那批兵,除了几个留下来外,其余的都复员回家了。后来,才听说老姜不想复员,找这个找那个,想尽办法,但还是没能留下来。回家后,老姜还是没能逃脱他的命运,做了屠夫。
十几年后,我回家探亲时,见过一次老姜,是在老姜的肉摊子上。那天我父亲接上我,说顺便去买点肉。如果不是去买肉,我都快把老姜给忘了。因为我不断结识新的朋友,对老的就容易淡忘。
那天,我远远看见卖肉的老姜,脸没以前白了,也发福了,像他爹一样,长起了大胡子,嘴里叨着一支烟,从神态上,就是他爹当年的翻版。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和他爹调换了位置。老姜站在肉案后面,砍肉,称秤,讲价。他爹站在旁边,给他当下手。至于老姜在秤上做不做文章,就不知道了。
老姜看见是我来了,脸上的肉紧了一下,随即对我笑笑,极不自然地说了声,你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我们就没有了话说,彼此还躲避着对方的目光,挺尴尬的。我分别给他们父子递一支烟过去,老姜先接了,拔掉嘴里湿了半截的烟头,对上火,扔掉烟头,想说什么,却没说。我只好像个领导似的说了句:日子过得还好吧。
老姜还没开口,他爹抢过来说,好,好,比一般人家光景要好过多了,这手艺……
老姜瞪了他爹一眼,他爹就没有把话说完。老姜把刀递到他爹手上,说,你来砍肉。又对我说,前几次听说你回来了,也没去看你,这次不急着走么?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应该我去看你的,可每次回来,都急急忙忙的。
老姜说,是我不对,没主动去看你。我知道你忙,回来一次也不容易。哪天,咱俩喝几杯。
我说,好呀,好呀,咱们是战友呢。
说到战友时,我父亲正和老姜他爹在一手交肉,一手交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听到我的这句话时,他们两位老人都停顿了一下。我观察到,两个老人脸上的表情当时很复杂。这都是因为两个老人的儿子有着不同的结局,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