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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打那天起,中国福建省龙河地区龙江县莲花公社向阳大队跃进生产小队就出现了一个左手掌伸得绷绷直,手掌心里紧贴着一块楝木板的未成年男性。开头一些日子,大家都以为他的左手心生了疔——在那种日子里,孩子生什么都正常,除了生蛋。过了很久,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可把手掌伸得和木板一样直,实在没道理。于是有人猜,他该不是在表示对领袖的忠心吧?因为大队的广播说,对领袖的忠诚要从儿童培养起。中国人一贯是有好奇心的,赶紧问他,是这么回事吗?他点点头,不说话。大家大笑:“呆子!”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改名了,叫“大呆”,连“囝”都不是。

左手不听我的话,我只好用右手打捞在碗里的稀汤中游泳的饭粒,用右手擦自己的屁股了。我本来也想扎孩子堆里玩去——玩多好啊,可以忘了饿,效果等同于冬日上午的阳光——可大伙都对我左手的木板很感兴趣,让我觉得实在没意思,干脆,自己玩。玩什么?我种了一株芭乐,也就是书上说的番石榴,一寸多高的,我每天用右手拿个破碗给它浇水。

我当然知道奶奶是为了我好,因为奶奶和家里的其他人不仅一次这样对我说过。可我做梦都盼着他们能把那块木板解下来。但奶奶不说话,肯定没人敢动手。后来呢,突然有那么一天,奶奶拿了一把剪刀,把黑乎乎的麻绳嚓嚓嚓剪了,差点没把我高兴死。我回身就想冲出去找人玩,可奶奶一把拽住我,呀,她拿来了一块更大的木板,两下子就把它和我的左手结合在了一起。我当然没激动得晕倒在地,因为我两眼死盯着那剪刀,足足半小时。

原来,虽然没吃过一顿饱饭,我的个子还是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得连左手的指头都能弯过来捏着手心的那块木板玩。

那株芭乐,长得比我还快,噌噌噌,直往天上冲。我六岁那年,它竟长到了七八米高,比我家住的破队间屋顶还高了一倍多,而且,有麻雀在叶间出出进进。说来也怪,它和别的芭乐树模样一点也不相同除了叶子的形状,别的芭乐都长得枝枝杈杈歪歪斜斜,就像鲁迅的孺子牛瘸了腿,很利于孩子们的上上下下。它呢?就那么直杆杆的一根,“扑”一下扎到天上去,只有米箩大的树冠,蹲在屋顶上空的风里,好像在思考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那年夏天我很开心,因为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事,盘算着盘算着有天夜里还从梦中笑醒过来,两腿兴奋得把旁边的六条腿踢了个遍——我与大哥、二哥和弟弟一起横着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兄弟感情那么好,都是那时候睡出来的。

什么事?我的芭乐结果了,就一个。开始时也不见它有什么异常,除了孤零零的就一个小绿果子躲在懒洋洋地摆在风中的树叶里。没想过了十几天,它疯了似的长开了,足足有正经芭乐果的十倍大,大概是吹的风多吧,不然我可找不出它长得那么大的具体理由。有一天清晨,日光歪斜,我用右手给它浇完水后站在树下,望望它,又看看自己的左手掌,突然就嘿嘿嘿笑了起来。也许,除了打我脚边咯咯咯跑过去的那只小母鸡,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活物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找来一块石头,把它放在树下几米远处。这石头长得一点也不规则,它上面甚至还有个小凹坑,正好可以放下我的屁股。干吗不找块齐整点的?——我干吗要让别人知道那石头的用处。从那天起,只要大人不叫我帮着干什么活,我就会坐在那块石头上,一本正经地欣赏脚边的蚂蚁们扛着死蚂蚱浩浩荡荡地游行。我是大呆,我坐在石头上发呆是很正常的。

水还是每天都要浇的,要浇更多的水。四周没人的时候,我还用尿在树底下以树头为中心画一个大圆圈,我知道,树有根,树根要吸水和肥,而且,劈脸尿在树头上树会不开心的,换成你,你也不开心。

我希望我的果子长得又大又黄,我不喜欢我的果子变成别个孩子黄灿灿的大便,乡下孩子,逮什么吃什么。

有天下午,我看到弟弟仰着脸站在树下直咽口水,把我给吓的。幸好家里的破桌子上有两颗水果糖,赶紧把他哄进去。糖是村头詹大胖子的,詹大胖子死了,我爸去帮忙,扛棺材,扛回了那两颗,爸爸的计划是我和弟弟一人一颗,晚上睡觉前吃,这样做的梦比较甜。糖果当然不难吃,但,顾不了那么多了,都塞给了他。弟弟吃到第二颗才吃出滋味来,第一颗把他噎得直翻白眼。弟弟如今也三十出头了,还是喜欢吃别人家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那第二颗糖害的。

那颗芭乐黄透了的时候,奶奶终于如我所愿地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奶奶病倒的时候,家里最忙的除了爸爸妈妈,那就数弟弟了,弟弟每天都窝在奶奶的身边,叽叽咕咕地说话给奶奶听,还在奶奶的手腕手臂上抚过来摸过去,别提有多乖——奶奶病倒了,当然不得不吃下我们家所能设计出来的最好吃的东西,比如一碗线面,一只鸡蛋,或者一点红糖水——摸奶奶的手,好处是明摆着的。哎,可惜弟弟长大后不喜欢读书和作弊,不然,至少是个中层领导。

我一直等着,每天偷偷地观察奶奶的脸色,到了第三天下午,奶奶的嘴唇起了泡,时机成熟了。

我摸出了那把剪刀——我当然很清楚它放在什么地方。我走到我的树底下,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神,用剪刀尖把左手背上的麻绳挑起来,嚓、嚓、嚓,剪了。那块木板竟然粘在了手心上,我掰了两下,才把它掰下来。木板离开手心时“嘶――”吸了一口气,有些吃惊。我的手心先是一片火辣,但马上一阵清凉,凉得眼泪差点跳出眼眶来。我把木板塞回左手,头也不回,往背后一丢,背后是个垃圾堆。

把剪刀请回屋里,按它原来的姿势摆好。左看看,右看看,哈哈,应该没人会发现我动过它。我气定神闲地回到树底下,把左掌捏成拳头,嘿嘿嘿笑了好一会,笑到气顺了,张开,捏紧,再张开,左手拍拍右手,右手拍拍左手,两腿一夹树杆,唰、唰、唰,攀了上去。

芭乐越来越大。开始我眼里还有叶子,还有日光,很快,只剩下芭乐了,眼前黄澄澄的,心怦怦跳,一口气过去了,另一口气等好一会才接上来。

芭乐太香了!又酸又甜,狠狠涌进鼻孔里,熏得我的头“嗡”大起来。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啊,整个身体里都是芭乐的香味了,芭乐的香味从我的皮肤下一点一点渗到空气里去了,我想飞,想飞到天边去。我展开了双臂,风从腋窝下叽叽喳喳叫着跑了过去……幸好,我的双腿还记得我是在树上,它们紧紧扣住了树干。我把舌尖顶在牙根上,稳住神,慢慢撑开双眼,右手钩住面前的一杈树枝,身子一长探出左手,托住芭乐。芭乐贴上手心的感觉酸忽忽甜兮兮的,忍不住要把嘴巴送上前去,口水泉水一般涌出来。

我记得自己要干什么,我狠狠咬住了牙齿,把汹涌的口水拦在了口腔里。我将左手轻轻一紧,一转,芭乐就下来了,略有些不情愿。没想到这家伙实在太沉了,我的左手又有点麻,差点就让它掉了下去。吓,后背一下子全湿了,冰凉的汗水顺着脊柱一路尖叫着滑了下去,全身的毛孔都踮起脚尖来。长大后我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那天,根本就没时间去发觉。

我到水缸里舀了一大盆清水,坐在石头上,把这东西洗得在日头底下直闪光,我甚至把果蒂里的那只死蚂蚁也抠了出来。洗完了,用左手托着它,在斜斜的阳光里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十几分钟,噢,还是那么香,酸酸的甜甜的。我想了想,又舀了一瓢清水上上下下冲了它一遍。那天下午的太阳长得实在是好,比二哥种的那两棵向日葵的脸好看多了。

我刚把芭乐放到奶奶的床头,弟弟的俩眼珠子一下子蹦了出来。奶奶伸出她那只剩骨头和皮的右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压了压我头顶心的头发,回过脸,说:“去,叫大哥来。”弟弟立马扑上来抱起芭乐,埋头狠狠啃上了一大口,差点把两个门牙全留在嘴巴外。

大哥很快就来了,右手捏着那块木板,左手拎着一条新麻绳。弟弟真聪明呀!不愧是我的弟弟。原来,我把芭乐放到奶奶的床头去时用的竟然是——左手!

奶奶的手还在我的头上:“听话。”大哥的动作很麻利,也很轻柔。但那一瞬间,我只有一个想法,只有一个想法:“奶奶,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奶奶不仅没有死,几天后还下了床,还经常用她的右手摸摸我的头,把偶尔飞到我头上的草叶末子给拈走。

这年夏天还没过完,妈妈给我买来了一双塑料凉鞋,带我到学校报了名。学校真是个好地方啊,有在黑板上吱吱叫的粉笔,还有那么多吱吱叫的学生,而且我还明白了我不仅能用右手吃饭干活,我还能和别人一样,用右手写字,写起来还比别人要快上许多倍。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对我特别好,特别是那个白头发的校长,有事没事的老找我聊天,他有次还哄我,说当个科学家很好玩,可以打黄瓜里提取出阳光来,所以我很快就忘了自己的左手掌心还贴着一块木板,好像它生来就该是那副模样。我甚至差点就忘了自己除了右手,还有另外一只手,叫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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