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道久违的声音,谢东篱及时按捺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身形未动,面上一派风平浪静,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因为在祖神面前,他的情绪和思维几乎无可隐藏。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念。
谢东篱慢慢坐直身子,将手依然放在控制台,目光透过面前的屏幕,看向飞船外渐渐黑沉的暮色。
夕阳投下最后一丝血色光芒,就坠入了地平线之下,再也看不见了。
“嗯,不愧是我最完美的孩子,遇变不惊,泰然自若,白云婉不及你一个零头。”祖神再一次感慨说道,“转过来,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
谢东篱将座椅转了个圈,双手搭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向飞船顶端的控制器。
那里,已经被祖神占领了。
谢东篱其实也不是十分清楚祖神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见过它的面,也没有见它做过任何事。
它所有的事,都是发出指令,让别人完成的。
但是它又特别强大,能够奴役无数的人和机械,为它服务。
没有人能够反抗它,或者说,以前从来没有人能够反抗它。
谢东篱大概是第一个脱离它控制的人,所以对祖神来说,也是全新的一种体验。
它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背叛,也不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背叛,所以它遵循了它最熟悉的一种做法,那就是,失败了,没关系。全部推倒重新再来一次,看看自己错在哪里,然后从错误中寻找改正的方法,最后完善自身。
这是它的使命,也是它诞生的意义。
这个世间有了它就够了,这个世上不应该有比它更聪慧,更能干。更永生的人或物存在。
而谢瞬颜和盛琉璃的出现。让它十分不解。
那样庞大的帝国,因为谢瞬颜而分崩瓦解。
那样强大的飞船,在一个原住民女子手上化为灰烬。最重要是其中的特殊动能材料消失得干干净净,让它找不到替代物品,再也无法实现对时间和空间的超越。
为了能够恢复往日的荣光,它回返自己的祖地潜伏千年。慢慢地将那些当初企图摆脱它的祖地居民吸引回祖地,从容不迫地编织一张大网。只希望能够找到回到过去的机会,将一切重来,错误的就要纠正,只有正确才允许继续。
祖神对于对与错有深切的执念。
谢东篱听明白了祖神的意思。冷冷地道:“对与错?阁下,请问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祖神被谢东篱的这句直指它中心循环系统的问话弄得几乎崩溃。
再多想一秒钟,它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死循环。从此意识陷入漫漫长夜,再也无法掌控这个世间。
这是祖神绝对无法容忍的。
它的声音已经有了怒气:“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我说什么是错的,什么就是错的!”
“既然如此,阁下又何必拘泥于对错?”谢东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到底还是将它往死循环引过去了。
自从他的全部记忆苏醒,他就在思考对付祖神的法子。
想来想去,这个世间没有哪一种外力能够打败祖神,能够打败它的,只有它自己。
它的死穴就是死循环。
这是它避不过去的一道坎。
只是它特别聪明,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它陷入死循环。
它唯一的弱点,也可以说最重要的优点,就是对对错的执着。
这种执着发展到极处,就是对输赢的执念。
它不允许自己被打败。
当初胜券在握的时候,却因为盛琉璃的自我牺牲而功亏一篑。
在盛琉璃和谢瞬颜手上吃的亏,就是它始终耿耿于怀,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就将她和他引回来,重新再来一次的原因。
可是以它强大的推算能力,也没有算到每一次重来,事情都会有新的发展变化,而人的魂魄,更是跟祖神创造出来的一成不变的机械人完全不一样。
对于机械人来说,无论重来多少次,它们都会按照指定程序进行,而人不一样,每一次重来,他们都会寻求不一样的方法,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我不是拘泥于对错,我是要你们也认识到你们的错误!”祖神斩钉截铁说道。
两千五百年的蛰伏,让它也有所改变,因为它的独断专行更胜从前。
谢东篱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变化,不动声色地道:“这很难。我们各有立场,自然心中的对错不一样。阁下想要我们站在你的立场承认对错,恐怕会一场空了。”
“是不是一场空,我自有分晓。”祖神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收敛了怒气,声音变得平顺,“你就和我待在这里,看看那女子生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祖神控场,谢东篱知道自己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那不是我的孩子,不信你可以去山上取她和孩子的血脉,跟我的血脉验证。”谢东篱的谎话张口就来。
因为他知道祖神不能去下面的磁山,至少在磁山消磁之前,祖神无法下去,它一去,就会对它造成巨大的损伤。
祖神半晌没有说话。
上一次的时候,这艘莫比斯环形状的飞船没有来过磁山,而是停在升龙台上。
谢瞬颜因为不听祖神的话,被它抓到飞船里严厉惩罚。
没想到盛琉璃居然在谢瞬颜手下的帮助下来到升龙台,为了救出谢瞬颜,她以身入熔炉,将自己焚烧殆尽,生生弄坏了飞船的燃料系统……
就是因为飞船的燃料系统突然崩溃。那种重要的特殊动能材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的这艘飞船,虽然跟上一次的一模一样,但是它没有最重要的特殊动能晶体。
这也是为什么它要从遥远的星空驱动战舰,来到这个时空,寻找它失落的特殊动能晶体。
“……我也觉得不应该是,但是谁知道呢?”祖神这一次倒没有直接下判断,“反正没有几天了。等生了。我就用你去换那个孩子。”
谢东篱这时的心里才猛地一缩。
完了。如果祖神真的要求用那个孩子来换取自己,盈袖说不定真的会同意……
如果是那样,他是不是应该早些死了算了?
免得害到自己的孩子。
谢东篱心念一动。祖神就感觉到了。
它十分惊讶:“真的是你的孩子?!那真要见识一下。你明明……”
上一次的时候,谢瞬颜虽然跟盛琉璃两心相许,但是两人并没有苟且之事,更别说有孩子了。
没想到这一次。最大的变数居然在谢瞬颜身上。
祖神陷入复杂的计算当中,再也没有说话了。
谢东篱却不再掩饰自己的焦急。
反正已经掩饰不下去了。等孩子一生出来,就什么都晚了。
他正想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这倒是跟上一次一模一样的情形。
谢东篱脑海里出现了那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和烈火中那个女子灿烂的笑容。
“瞬颜。你为什么要叫瞬颜?”
“蜉蝣朝生暮死,只有瞬间的欢颜,我这一生。恐怕连瞬间的欢颜都不会有。”
“胡说!殿下你位高权重,又聪明灵慧。我们只能仰望殿下,怎么会一点欢愉都没有?”
“是吗?那你呢?你也会仰望我吗?”
那个姑娘羞红了脸,一只手却悄然伸出,握住他的一根手指头。
握得那么紧,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心跳的频率。
虽然脸上还是一片淡然,但是一颗心已经快跳出来嗓子眼了。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执政官殿下,她也不是低贱的渔家女。
他们只是一对刚好两情相悦的男女。
他亲她一下,她能激动得晕过去。
琉璃河畔,她偶尔将他从水中救出来。
当他在水底睁开眼,她那双璀璨的眸子就深深印入他的心底。
那是他在水里最惶恐的时候看见的眸子,也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谢东篱闭上双眸,不让自己沉浸在回忆里。
回忆太多只能让他失去斗志。
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当他们重新再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谢瞬颜,她也不是盛琉璃。
他是谢东篱,他能够比祖神更加强大。
她是盈袖,她能保全自己和孩子。
……
盈袖在忐忑不安中又等了好几天,山顶半空中的飞船依然静静地停在那里,只是那嗡嗡嗡嗡的消磁声再也听不见了。
这一天,盈袖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就叫了盛五弟和盛六弟,让他们带她去山顶,她要去看看飞船。
可是刚走到洞口,一股清水从她身下流出。
糟了,羊水破了。
盈袖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要生孩子了。
可是谢东篱还没有回来。
这一刻,盈袖无比思念谢东篱。
她多么希望,她生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会陪在她身边。
当然,她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而且这个孩子也是盛琉璃和谢瞬颜的孩子,不仅仅是她和谢东篱的。
这是承载了他们两世希望的孩子。
“五弟、六弟,你们去给我烧热水,烧得越多越好。七弟,你去找夏大哥,就说四姐要生孩子了,让他守在洞口,直到我生完之前,他都不能离开。”
万一这时候有野兽跑进来,盈袖功夫再高,也无法一边生孩子一边打怪。
盛五弟和盛六弟吓了一大跳,忙踉踉跄跄奔跑着去打水烧水。
懵懵懂懂的盛七弟飞跑出山洞,找到正在打猎的夏云,气喘吁吁地道:“夏大哥!我四姐要生孩子了。你去守在洞口!”
“什么?!”夏云吓得几乎摔倒,连忙扶住一株小树苗,“这时候生孩子?!”
没有郎中,没有稳婆,没有吊气的人参,没有产房,什么都没有。她要怎么生孩子?!
“是啊!就快生了!”盛七弟只知道催夏云回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夏云背上枪,往山洞飞跑。
来到山洞里,看见盛五弟和盛六弟正在烧水。盈袖躺在最里面的枯草堆上,牙齿将下唇咬出了几道血印。
“你……你就这样生孩子?”夏云满脸都是忧虑,“要不,我送你去城里……”
“住嘴!你给我去洞口守着!只要没有人或者野兽进来就行了!快滚!”盈袖声嘶力竭地叫道。恨不得拿棍子将他砸出去。
“不行啊,我出去了。谁给你接生?我虽然不是女人,但是……”夏云放下枪,打算客串一次稳婆。
“滚!”盈袖气得坐了起来,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石块就砸了过去。“让你守门就守门!我自己会生!不劳你大驾!”
夏云被那石块砸得头破血流,忙跑了出去,抱着枪坐在洞口骂骂咧咧:“死女人!我看你怎么自己生!到头还不是要求老子去接生!老子就不去!疼死你!”
他气呼呼地拿枪比划着。不时啪啪啪地往外射击,赶跑那些在洞口窥探的野兽。
好在他以往也经常拿枪打猎。磁山周围的人对磁山上经常响起来的枪声都习惯了。
只白云婉带了人过来,在山下守着。
她算着日子,盛琉璃应该这几天就该生了。
只要她一生,她就立马上山抢人!
祖神已经传话于她,说谢瞬颜已经被祖神软禁在半空中的飞船里了。
殿下不在,我看你们能撑多久!
……
盈袖躺在草堆上,嘴里含着一截木棍,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也免得自己剧痛之下咬断了舌头。
她还不想死,孩子没有生出来,她会死不瞑目。
身下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身体内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刃,正一寸寸割裂她的内脏、骨骼和肌肤。
难怪有人说生孩子的痛是最难忍受的痛,简直跟凌迟差不多。
她全身冒出的汗将草堆几乎都润湿了,面色青白得可怕,脖颈上青筋直露,根根分明。
她已经疼了快五个时辰了,整个人几乎虚脱,但是她的孩子还是不肯出来。
她记起来以前看过的有关妇人生孩子的医书,一次次吸气、吐气,一次次用力收缩,要将孩子从肚子里挤出去。
她担心自己受不了在地上翻滚,所以让两个弟弟将自己的双手绑在身体两侧的大石头上。
盛五弟和盛六弟已经被她赶走了,盛七弟也跟夏云在一起。
夏云似乎要故意给她一个下马威,一直没有过来,只是不时叫她一声名字,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疼痛如同潮水般无休无止,羊水流尽了,孩子依然遥遥无期,她的肚子一阵比一阵发紧,硬得跟石头一样,但是孩子却还是不肯出来。
她的力气都快用尽了,眼前甚至出现幻觉,总是喃喃地叫着:“东篱……”
有时候又叫着“瞬颜”……
一股疼痛从脊椎处窜了上来,直冲脑海。
那尖利的疼痛让盈袖终于叫了出来,但同一时刻,她脑海里最后一层迷障被这尖利的疼痛刺破!
往昔的记忆接踵而至,她甚至恢复了属于盛琉璃的所有记忆!
朦胧中,她看见升龙台,看见谢瞬颜被人绑在飞船里的一根柱子上,有人拿了雪亮尖利的长刀,往他身上比划,似乎在琢磨要从哪里动手,才能将他大卸八块!
“不——!”盈袖的脑海里传来盛琉璃嘶哑绝望的叫喊。
她看见她进入飞船,看见她毅然跳入那烧得通红的炭炉,看着她在熊熊大火中回眸,看见她对绑在柱子上的谢瞬颜微笑。
大火,铺天盖地的大火,她浑身都被烧着了,灼热要将她融成灰烬,盛琉璃挣扎中抓住了熔炉中心的一块晶体,死死握住,在她化为灰烬之前,那晶体融入了她的躯体。
很快,眼前的火光消失了,她也消失了,只有谢瞬颜一个人站在空地上,定定地看着前方,在那里,不再有那艘奇怪的飞船,取而代之的,是天地间一支巨大的紫琉璃睡莲,烈烈绽放,连接着此岸和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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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