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囚车里,闹不清楚他们要把我弄哪儿,我听说经常将人弄到异地受专政。这种做法不好。我是这样想的:异地地生人也生,一个“生”字,就会掩埋很多种可能的罪恶或相反。掩埋罪恶,顶多被专政者占了便宜,而掩埋相反的,被专政者就有可能被冤枉,像我。我极害怕将我弄给一群不知道我的人专政我。因为我本善良,只是有些小毛病,坏习惯,没有作奸犯科、危害社会的想法和行为。周围人恐怕都知道,相反的意思是,异地的人恐怕就不知道。而他们不知道,就很可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从囚笼中出来的我是个坏东西,这是很正常的。
我将脑袋放在竖起的两个膝盖之间,这样感觉内脏与肢体离得很近,温暖一些。温暖后,我就想了些温暖的东西,比如说,我想,这可能是个恶作剧,是主任的一个恶作剧,我不合他心思,他请了几个管事儿的朋友,吓唬我。这年头,很多掌权的人,感觉属下或别人不听他的话,就弄几个“黑道”上的人吓唬人,好多人一被吓唬,说他坏话的就不敢再说了,想举报他的绝了念头了,就连看到他的影子想吐口水者(这种人是典型小人的一种,远远的看到影子吐口水,走近见到真人了就满脸是笑,点头哈腰的,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孙子养的。)也不敢再吐了。这种方法被使用得很多,我就想,这种方法被用滥了,效果不好,所以,主任是不是想了个新辙。据说现在的房地产老板,就是用这种新辙,将专政者买通,哪天谁让他不顺心了,他就动作“白道”吓唬人家。嗯,这样的话还好些。害怕不害怕的,还不至于真被专政。不用整天除了面对自己的“死尸”再无其他稍有安慰的事情。这可能就是真的吧,因为再厉害的专政者,也不会真把一个因半年工作没写好的人专了政吧。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高兴轻松许多,再不用将脑袋放在两个膝盖之间取暖了,看前边几个毛孩子也温暖了许多。听着他们胡侃八扯的,竟然有种很想参与其间的冲动。
我最终没说话,我想,如果是真的,当然不用多讲。如果真是吓唬我的话,我更不能说话,如果被他们识破我已经识破了他们的把戏,那我的噩梦,恐怕还在后头。所以,我谨慎地闭上嘴巴。
一路无话(是我无话,不是他们无话),到了地方,我看看周围,不认识。日已近午,乾坤朗朗,青天白日,让人不敢抬头。他们将我拉下来,进了一个装着黑铸铁大门的院子,平时看上去这样的镂空大门很西方很浪漫。往右拐,往里走了很久,然后又右拐,将我扔进一间黑屋子。作鸟兽散。
操他们奶奶的,竟然这样粗暴,我虽然够得上当他们阿姨,但不乏是个漂亮女人吧,竟然这样不懂惜香怜玉,将我重重地推在水泥地上,我卷起裤腿,膝盖破了层皮,肘关节和右手后部手掌,全搓下层皮来,红霞霞的血珠子渗出来,比太阳还耀我的眼。
我这样想时联想到,如果让他们写,我的半年总结,虽然他们没有干过财务,也从来没想过财务是种什么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和其他总结有没有什么区别。对世界,对人类有没有贡献等等。但是,我相信他们,是可以写好的。我看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么强的目的性,绝不会像我一样发呆,活着的时候还能看得见死了的样子,活生生的死了的样子,在一团乱线中出入,这是些狗屁么。他们绝不会无聊到这个程度,一般对于这种勤勉,不发呆的人写的东西,我们主任应该是喜欢的,如果人对头了,写得怎样又能说明什么呢,是不是?
这样想时我又想到这些毛孩子们,会长大,会成熟,成熟到可以驾驭一个女人,他们不会无聊到想她们的欢乐或痛苦、她们头脑中的想法是蓝色的或者是橙色的(我认为人的想法都有颜色,五彩缤纷,所以人类世界才是多彩的。),他们只关心,每一次性行为,他们的精子,是不是能有一颗半颗地钻进对方已成熟的卵子中去从而快速地形成一个出生以后有规有矩、有板有眼、无枝无杈的受精卵。直到他们当上了主任。当然,当上主任就不该只这样想了,主任只所以是主任,就得有不同于一般人的想法和做法和规矩。当上主任他们就会想会做很多在没当上主任前想的做的事情,比如,检查不是主任的每个人的抽屉,看看他们有没有违规违禁物品、将手插进女下属的腰里面,检查是不是穿了内裤、从窗子里勤看看门人老张,是不是在他老婆来送口粮时偷着带出东西——这都是些事情嘛,不好的事情,总得有人监督,要不,世界还不乱了?
类似的事情,做多了,就会派生出好多“支事情、支工作”,因为既然可以检查女同志穿没穿内裤了,就有权力检查她们昨晚有没有与丈夫亲热——这个得检查,不检查的话,不知情的话,万一她们亲热了,精力不足,布置个大任务完不成,那就耽误事儿,这可是渎职啊,上级会批评他的,弄不好还要对他专政;既然可以检查抽屉,就可以顺便摸摸你的上下口袋,要不,怎么弄清楚,你到底有没有将办公室的曲别针、大头针、像皮、铅笔(这样的东西办公室一大堆,所以得防着。)等的带回家呢;既然可以看老张了,当然,老王老刘老马老吕都得看着,这些非主任,觉悟都是很低的,看不好就要出事情,影响大局。
当然,既然以上的事情都能干,那他用用男人的身体给他找煤气罐,用用女人的身体给他找点乐子,有什么不可呢?
想到这里我想到个严肃的问题。这也是困绕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我记得有个朋友对我说,他入了空门党,我听说后问他,空门党,是不是一群和尚,还得需要出家,他不屑地笑着说,什么呀,你太老土了,不要望文生义或者断章取义或者旁生歧义,空门党,就是一个团体的名称,别的什么都不是。我说那为什么叫空门党而不叫西门党东门党红花党狗毛党呢,为什么非叫这么个名称,他说,酷呗,随便起的。接着一挥手,说,你别白话了,名字而已。接着点了支烟,煞有介事地说上午去宣誓了,我说你入这么个党还宣誓,他说瞧你说的,党就是党啊,既然你志愿加入,就得宣誓,我说你得了吧,你入这么个党,又不是执政党,规模这么小,说不定日后就成了反人民的邪教啥的,还宣什么誓,可乐。他站起来,生气地说,不许你这么污辱我们空,空党,空门党,忘了,告诉一声,空门党,现在简称空党,与驾车时点起火怎么加油门儿也走不动道时的“空档”仅一字之差。
我说,好了,好了,你宣誓就宣誓吧,是不是也和别的党一样,说为什么空门主义的奋斗终身哪。他说,当然。我一听来了劲,因为他来之前的零点几秒钟,我还在想类似问题,我说那你说说看,你的奋斗,是终身呢,还是终生呢。
他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种问题在我问他之前,在他没有入空门党,没去宣誓之前,他什么都没有想过。我说这样的问题你该想,该早想清楚,特别是在入哪个党派之前,你得想好了,掰扯明了,才能将你的终身或者终生奉献给它。
当然,他没较真到将我刚才说的那个奉献给它的“它”字辩论一下该是“他”、“她”、还是“它”。我认为,他应该争论一番的,但或许,他根本没想到这几个音同字不同的字。
这位朋友说,终生,一定是终生。我说为什么,他说终生意味着精神方面的——只要活着,一口气在,我就是它(暂定为它吧,因为他没有提出任何异义)的,简单点说,就是一门心思归顺它,为它服务。我说你说得很好,但是,你光精神,也是不行的,难道你为它服务,不需要肉体么?光精神,屁都扛不动,还怎么服务?
这位朋友又说,噢,那就是身心都为它奉献吧。对了,我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你那个党,连你的身体都束缚住了,一生,那么长的时间,你的身休和精神都是不自由的,都在为它服务。你无论身心,都在屈从于它的意志,以它乐而乐,以它悲为悲,但是,你生而为人,目的就是这些么?他说就是这些,因为空门党也是为我们服务的,给我们光明的。我说你喜欢这样束缚住手脚的服务和光明么?
这位朋友这次没有立即回答,想了半天,抽了很多只烟,喝光了我唯一的暖瓶里的水,我斜躺在沙发上,希望他说点什么让我兴奋或者悲伤或者失望或者别的话,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拍拍屁股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