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来得早,未等霜来,雪先薄薄地盖了一地,那来不及抢到窖里的白菜、懒人家地里的白萝卜都先被冻成了冰砣子,来日日头一出,三晒两晒上边便有了密密麻麻地黑点子,越发地入不了口了。心里有了些怨气的老婆们,填饱肚子喉咙里便攒足了骂人的力气,手里端着或尚完整或已残缺不堪的鸡狗食盆,便恨恨地数落起老天的种种不是以及做为穷人的千般艰难以及两者从来都不可调合的万种矛盾。男人们则手抄着袖筒,坐在背风的太阳地里,偶而把手抽出来,别过烟袋锅子,死命而又悠然地抽上一气,浑身便有了说不出的愉悦。还没等回过神儿,耳朵边儿上就轰一声炸了婆娘们的吼,虽极不情愿又不敢怠慢地依墙站立起来,一步三晃地挪回了家,或拿上扁担去庄外大井里挑水,或用筛端了昨晚间铡好的储青给牛马添些草料去。
麻花子这次被吼了回去,却不是做前边做好的种种活计。
麻花子的婆娘叫麦穗,长得五大三粗,凭着身大力不亏的俗话,未成婚就先在气势上强了麻花子三分,待到了麻花子家里,果真就成了仗势欺人、说一不二的母大虫。但从先的懒汉麻花子,倒真真占了娶这么个实惠女人的便宜。索性由着麦穗子摆使,从没个怨情,家里先后添了大妮和二蛋,麦穗子由着母性,比先前倒温和了许多,使得麻花子又凭空地多了些先前不敢想的温软与照料,模样比年青时越发地滋润起来。
麻花子从西屋拿出铁锨,往外走几步又回转来,想恁冻的土只铁锨是奈它不过,又抄上秋里刚置下的镢头,这才拖拖拉拉地出了门。
未等到了麦穗说的那个坡下,刚转过三尺半娘家屋后面的野麻子地,麻花子就知道他婆娘所言不虚。虽是无风的清冷清冷的天儿,那股骇人的气味还是漫过了顺风家种棉的石榴坡,透过三尺半娘家屋后面那一大片野麻子棵子,硬丝丝地钻进了麻花子的酒糟鼻子里。
多年以后,麻花子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印着当时的情形,麦穗三姨的尸首就白花花地暴在了天底下,脖子已经被赖狗们死死地咬断,上身的皮肉无存,露着活生生骇人的骨头,肚皮刚被撕开,肠子等物什被拖得满处都是,几只野狗正猛撕猛咬。麻花子顾不得才下肚不久又重新上上下下活动着的汤汤水水,举起锨把狠狠地朝那几条畜牲身上砸,嗷嗷一通全跑开后,麻花子复又挖了个深深的坑,别着头重新归置一下埋好了回去。
麦穗闻说,当时就下了泪来。抽抽噎噎地让麻花子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婆娘着实有些可怜见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麦穗提了夜桶倒了,顺道吱呀一开大门,见一只花狗卧在门槛外,听见开门声吓得忽地站起来复又不得已得摔在地上,麦穗细看,见后腿断了一条,一节腿骨白乎乎露在外处,就生了怜心,回屋里拿了块锅饼给它,那畜牲得了吃食,眼里似有了些雾蒙蒙的感激。麦穗扬着手说,快去吧,快去吧,别在一家门子里晃,晃得人心里难受,人都快饿肚子了,哪里会老顾着你们,快去吧。
麻花子照例跟着麦穗后边起,听到麦穗数落,就挨过来,一看是花狗,麻花子转身就抽了铁锨过来说,就是它,就是它,昨日没打死它,倒撞来了。那狗一见拿锨的麻花子,腾地一下就站起来,顾不得三条腿,楞是一蹦一拐地跑开了。麦穗一看心里明白的了究竟,拿手打了自己的大脸,啪啪地响,瞎了眼哩,瞎了眼哩!
却说这只三条腿的狗,一瘸一拐地好不容易躲到一户人家檐下边,透过宽宽地门楼往里一看,大宅子呢,象是有钱的人家。畜牲么,并不知道这就是村里大财主陈三儿家的宅子。一夜的雪呀,这只三条腿的狗无论怎样想把那条伤腿掩起来,也无法不让自己感觉连后半个身子都没了。就想到如果能让它到门楼里暖和一暖和,真真不枉它狗活一辈子了,定尽毕生狗力,好好地报答让它进这个门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