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从没这么多人过,挤进去的米萧脸涨得通红。
母亲已经在了,直接从厂里跑回来的,还穿着做工的白围裙。她刚刚查清最大一笔损失。在场的人听明白那是一笔汇款,米萧父亲寄来的,一个月的生活费。
人们把同情的目光投向米萧的母亲时,米萧看见了做记录的警察。这个警察米萧知道,每天来学校接班里的一个同学。路过水潭或是泥泞的建筑工地,就把同学当小孩架到脖子上。有一次,跟在警察身后的米萧突然很希望这个警察是她父亲,也把她当小孩,架到脖子上。当然,这太荒谬了。她不敢想下去。同学说警察是有枪的,米萧注意地看了看,没在他腰间发现可疑的东西。她又多看了警察几眼,表示对记录的内容关心。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被偷走的,警察启发她母亲说,已经是一幅准备走的样子。
母亲茫然的把脸转向抽屉,头发乱蓬蓬的,说话有点颠三倒四。抽屉每一只都拉开了,里面的衣物大部分拖拉出来,像是破了肚的肠子,拖长了,七零八落挂到外面。米萧用的那只也是。米萧被她母亲的眼光带过去,伸出一只手,她翻了一下就停住了,轻轻说了句,我的宝石不见了。
米萧的话让警察眼睛一亮。
宝石。
听到的人眼睛全都一亮。
米萧很兴奋。
梨形,透明,有点发蓝,镶在一条项链上。米萧向警察详细讲述她的宝石时,米萧的母亲一脸诧异,问米萧什么时候,哪里来的什么见鬼的宝石,说宝石怎么会是我们这种人家有的。后来她好像记起什么,突然笑了,她笑得这样欢快,让人不敢相信几分钟前她还在愤怒地骂那几个小偷。
小孩玩的东西啊,假的。她的头转来转去,想找一个看着她的人。但是已经没人再听她说,也没人理会她的笑。人们都瞪着眼,看在笔录纸上刷刷记录的警察。她又去拉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粘在围裙和袖子上的灰尘飞起来,像一堆金色的汗毛。被拉的人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讪笑说,原来你家倒是藏着宝石的。
警察撤离以后,看的人也慢慢散了。
那么多人,突然就散光了。
房间一下子空出来许多,似乎那些走了的人把亮光也带走了。米萧拉亮灯,然而灯也只不过是黄乎乎的不甚明亮的圆球,照着她母亲瘪下去的嘴角。
米萧第一次发现母亲的嘴角居然是瘪的,但是她已经想不起如果不瘪,又该是什么样子。她从来没有细看过母亲,母亲也从来没时间细看她。米萧只知道眼下母亲非常疲倦,垂头丧气。
十二根灯芯总算一根不拉都点着了。母亲开始煮面。米萧守在边上帮忙拿油盐酱醋,偶尔想一想被偷走的宝石。面终于盛进碗里,撒上红的辣椒末,绿的葱花,两个人的眼睛都熏得红红的,简直有点泪流满面的样子。
这东西哪来的?听见母亲问,米萧停下筷子,直到她母亲声音明显不耐烦了,才说是经常来后院散步的女人送的。米萧说谎的时候很不自然,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
母亲怀疑地看着她,但没有追究下去。你干吗说什么宝石?我看根本是块塑料嘛。最后母亲说,没吃几口就上班去了。走的时候脸色很坏。
门外十几米的地方,孤单地立着一堵墙,像一块黑漆漆的天色。沿着墙根绕过去,是很大一块平地,连着被称作山的不到二十米高的土丘,散步的女人听说就从土丘那边过来的。平地上草很茂盛,白天稀稀拉拉的树,因为昏暗的暮色有了几分树林子的模样。
米萧往四处看了看,好像想找到散步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这时候不可能看见。
犹豫之间,米萧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她有时会坐一坐的野栗子树下多了根麻绳。麻绳不怎么粗,猛然之间还是有点吓人。等眼睛稍稍习惯黑暗,米萧就看见麻绳下端还系着一块木板。木板还很新,难怪空气里一股木头清香。这应该是个秋千。院子住得大多是老人,只有王井家有孩子,秋千看来是王井做给儿子玩的。
王井在白铁社里打白铁,他家的厨房斜对着后院,小窗子开得高高的,橙黄的灯光一直斜照到野栗子树上,把几根树杈照得金黄透亮。如果说,吃饭才带上假牙的朱老头家厨房的香气,因为浓厚的肉味像一床温暖的大棉被,王井家厨房的香气就像一块不着形迹的丝巾了,轻飘飘的,迎着风向甩来甩去。
米萧始终弄不懂院子里的人为什么背着王井说王井女人生的孩子不是王井的。王井女人很漂亮,人也温顺,对谁都很和气。米萧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笑微微的。
小窗子漏出来的不只是米萧喜欢的香味,还有王井女人柔软的嗓音,亲热地把米萧招引到她家墙下。
这对平日里很受争议的夫妻正在说话。
你赶快把钱要回来。就说我们有事急用。这女人还是提防一点,谁知道她家的宝石怎么回事。是王井的声音。
米萧的脸立刻就红了,她想走开了,但是王井女人响亮的喝下一口汤,接下去说,那个米萧也是怪里怪气的。
米萧想到忘记拿笛子,便坐在秋千上荡着,她只用很小的力,秋千几乎没怎么动。即使这样,头上的枝条还是发出难受的响声,好像快断裂了。邻居出来倒垃圾,朝秋千的方向转过来时米萧紧张了一下,这个邻居也是看客,米萧很怕她过来问些什么,但她根本没看见米萧,好像米萧不存在似的一直看到米萧背后的树林子,然后拍干净垃圾桶走了。又过一会,天完全黑了,后院冷冷清清的,各家的灯光把树枝重叠成古怪的影子。
最后出来倒垃圾的是王井的女人。你怎么了?她问。顺手捋了捋米萧的头发。
米萧跳下秋千,照母亲说的用两把椅子倒扣着顶住门。只有到第二天才找得到修门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