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中林珑将与黛玉今后生活预想一番,一席话,将黛玉听得心中暖融融的,一股湿气窜上眼睛,霎时视线氤氲,她并没有林珑想象的那般欢喜,只是垂首点头,落落无声,半日,方静静问道:“咱们要搬出府的事,哥哥什么时候和老祖宗说?”
林珑笑着反问道:“你说呢?你觉得我们是先找一个临时居所住着,然后尽快跟上面提出来,越快出去越好,还是先等那边建着,到时候了,再跟他们提起呢?”
黛玉略一沉吟,便说道:“越快越好。”
林珑也是一般的心思,便笑着说好,两人又闲闲聊了些别后之事,林珑见天色晚了,方回去了,这一晚想起黛玉古怪,纳闷生疑,‘怎么这次回来,妹妹跟以前不一样了?’,因又暗中思道:“许是和南川哥哥分别,她心中难过,所以落落寡欢的,等我们出去,我常陪她四处玩逛一番,经常开释她,也就好了。”遂再不多想。
而黛玉所以如此,南川自有其三分原因,然更多还是因为存着另一段难以言明的心事,是以自林珑走后,虽洗漱了躺下,却许久未睡,辗转反侧,暗暗纠结,心中常有两个声音,一边反对,一边支持,难以抉择,竟然就到了天亮,糊里糊涂睡了半个多时辰就起来了,方吃了几勺粥,便见聆风居的墨画在外面要求见,黛玉少不得让进来,便问:“你做什么来?”
墨画笑道:“我们爷今儿早上搬走了,让我来说两句话呢。”
黛玉别过头去,说道:“有什么好说的?”
墨画有些尴尬,便笑道:“我们爷说,听说姑娘这几日也是要出去的,虽同是出去,却是天各一方,不知道以后还能见不能,让我来告诉姑娘保重。”说完,另又拿出一块红绸子包着的东西,并一个十分精巧的小怀表来,送了黛玉,小声说道:“这本书,爷说是那日雪天从姑娘那儿借的,今日奉还,还有这个怀表,我们爷送给姑娘,说留个纪念。”
黛玉对胤禩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可是听了‘天各一方’这一句,心中还是掠过一丝怅然,许多往事又悄然浮现在眼前,十多年前,那一个喧嚣火热的灯市,那个不讨喜的小男孩,十年之后,两人阴差阳错,又有了短暂的交集,曾几何时,她也曾对他产生过几分友好和信任,在和他鲜少的几次天南海北聊天的时候,也曾露过会心的笑,可曾几何时,他又亲手将这一切全盘打碎,让自己对他彻底心冷如冰,黛玉这时候觉得,人生仿佛戏台上的一场戏,总会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许多巧合和周折,可即便过程多么起伏,不论内容是悲剧或是喜剧,到曲终散场的时候,都未免有几分萧索和苍凉,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外乎是一场又一场的落幕,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
黛玉并不看墨画手里的东西,只是淡然说道:“书留下,怀表且拿回罢,我是不收的,也告诉他保重,——你去罢。”左右是要天各一方,不拘曾经是恩是怨,都不妨一句祝福。
墨画从前也送过一次东西,知道黛玉性子,若说不要,定然就是不要的,无可奈何,只得拿着怀表回去了,雪雁进来伺候,黛玉辞了,独自一人对镜默默理妆,那些丫头们都隐隐觉得,经过这一段发生的许多风波之后,黛玉似乎无形中长大了许多,冷淡了许多,甚至有些超出了她的年龄。
且放下这边,话说林珑第二日便择一机会和贾母说起了搬出府一事,贾母听说黛玉她二人要走,自然不愿意,林珑这时候已经不比从前,贾家又非什么深恩之地,自己兄妹二人又并不拖欠府上,如今他们要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还管什么她们愿意不愿意?是以巧舌伶牙,列出树种不得不搬走的理由来,竟是只有去的理,没有留的理了,旁边王夫人本就不太喜欢黛玉,如今林珑回来,从下人们口中又没听到说他要加官进爵的话,更视为贾府累赘,见贾母沉吟,便笑道:
“既然林小子和林姑娘已经决定了,我们拦也无益,不如就叫他们去罢了,此后逢年过节,仍旧将他们兄妹二人接来过节,也就是了。”
那边邢夫人也是无可无不可,李纨凤姐等都承欢王夫人的,也都顺着说话,贾母心中虽还有一点不乐,倒也没奈何。
此事便算定下,剩下便是两处收拾杂事,林珑处的小丫头一个留下,剩下的皆要跟着去,潇湘馆那边,黛玉只要了一个雪雁,细软首饰,书籍琴画等物皆打包,不出两日,潇湘馆和小九寨人虽未去,已经颇有些清萧静月之感,姐妹们如今少不得都来看视一回,各自有别礼相送,那宝玉竟还洒了几点泪,个中细节,也无需多述。
且说这林珑,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不由得身心轻松,这天下午,看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车马也是齐备的,只等着两日后那边临时宅院打扫妥当了,就可以搬出去住,左右无事,便去祥云阁寻胤祥,正好胤祥也刚回来不久,丫头正传酒菜呢,林珑见状,笑道:“好饿,都是我爱吃的菜。”大喇喇地便自己坐了下去,胤祥不过一笑,遣散下人,与他同饮。
两人说说笑笑,各自都有惬意之处,心宽爱饮,不到半个时辰,已酒上三巡,都有了醉意,林珑笑道:“这里不好,饮酒不乐,倒不如一处自在。”
胤祥脸颊微红,笑道:“这里安安静静的,怎么不好?又去哪儿?”
林珑摇头晃脑笑道:“有一处可将园中风景尽揽,风高星近,又没人打扰,十分自在,我们倒不如去那里吃酒,可不比这更痛快?”便不由分说,一手拿着小酒壶,一手拉着胤祥便往外走,胤祥只得由着他。
原来林珑所选之地竟是祥云阁的一处房檐之上,两人搭了半截梯子,在最高处坐下了,因彼此都有些晕眩,遂肩靠着肩,胤祥因问道:“你说要走,你们那些老太太,太太们就没要留你么?”
林珑笑道:“说了,不过那又如何?又不是我父母,不过都是些亲戚罢了,我就是要出去,还能拿绳子绑了我手脚不成?老太太虚留了几句,那些太太,奶奶们心中无所谓,自然是要放我出去的。”
胤祥点点头,因又问道:“没刮你一层油么?你和你妹妹年轻轻的,手中有些银子,这府上又紧缺,不会就这么放你们走罢?没哭穷?”
林珑吃了一口酒,将酒壶递给胤祥,笑道:“这招数早就用过,若是他们哭穷管用,我们这点子家当早就让她们给搜刮去了,到时候拖赖着不还,她们是做得出来的,我们即便要走也是走不得,岂不就名副其实地寄人篱下了呢?——嗐,不说他们,没的叫人恶心。”
胤祥不语,不一刻,因又说道:“你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罢?”
林珑笑道:“咦,方才吃饭的时候你不是问过了?怎么这会儿又问?该不是你吃醉了罢?”
胤祥微微一怔,尴尬地笑笑,道:“我果真是没酒量的,哪比得你整日家呼朋唤友,吃酒和吃茶一样。”
林珑扑哧一笑,说道:“你说错话,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妹妹的时候,也有过这时候么?”
胤祥蹙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说错话了么?”
林珑点头,忍笑道:“你问我爹爹身子可好,刚见到我妹妹的时候问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又问了一遍。”便学当日之景,装模作样地说道:“林老爷身子可好?……哦,那林老爷身子好么?……这样啊,那,林老爷身子怎么样?……真的么,呵呵,林老爷——”
话未说完,胤祥险些笑喷,一脚将林珑踹出一截远去,说道:“胡说八道,可小心我拿皮鞭抽你。”
林珑哎哟哟地爬回来,笑道:“你想杀人灭口,毁灭证据,想都别想。”胤祥伸手扯他,他忽然又将胤祥一拽,两人遂滚到一起,立刻踩松了几个瓦片,哗啦一声,便听一个丫头‘哎呀’一声,惊悚问道:‘上面是谁?’叫声又引来几个丫头,心慌神乱,以为有贼,险些就要喊出来。
胤祥站起来,说道:“是我们,都散罢。”
丫头们见是他们两个,方舒了口气,两人遂不闹了,坐下喘气,林珑拿胳膊肘捅他,问道:
“是了,我想起了,那日你说有秘密告诉我,还没说呢,这就咱两个人,究竟是什么秘密?”
胤祥壶到口边,双眸一顿,抿嘴笑着,仰脖吃了一口酒,笑道:“你且猜猜。”
林珑看他满面含笑,眼睛里像漾着暖融融的春水一般,以前从未有过,不由得略怔了一怔,笑道:“别是看上了谁家姑娘吧?”
胤祥双目瞪圆,愣愣地看着他,林珑笑道:“不会吧?让我说中了?”挠挠头,笑道:“我什么时候这么灵验了?谁家姑娘?你且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