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胤禩为找与黛玉接近机会,特请贾府上下看戏,机缘巧合,又意外地处理了戏子一事,待戏终人散,回到聆风居,胤禩连忙叫将所有的丫头都聚集一处,大家见贝勒爷在房中急速来回踱着步子,等人聚全,以为他要有什么大事命令,谁知却见他神神秘秘,煞有兴致地问众人‘今儿我处理小戏子一事的时候,你们看着林姑娘面上怎样?’
时至今日,聆风居的小丫头也都知道了胤禩这个秘密,胤禩行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掖着藏着瞒着她们了,小丫头们心底都舒了一口气:原来却为的这个!各自面面相觑,几个人先摇摇头,中间另有一个,出声说道:‘好像也没怎么样。’
胤禩听见说没怎么样,便有些不悦,眉头一皱,说道:“怎能‘没怎么样’?是你们只顾看戏,没看得真罢!”
墨桥连忙笑道:“八爷别恼,她们一直在后面伺候的,况离得也远,自然是看不见了,我和墨笛几个前面伺候,看得真切,林姑娘见八爷做了这样善事,对八爷看了一眼,还笑了呢,墨笛可以为证。”忙指着墨笛,墨笛也连忙频频点头说是。
胤禩这才罢了,复又高兴起来,搓着手,点头笑道:“这才是了。”自以为得,因此一件,便又见鸟鸟灵,见花花美,着实又欢愉了几日。
别人见胤禩心情大好,情绪也佳,都跟着能松几日的气,聆风居竟然偶尔也有小丫头敢说笑打闹了,独独宝钗一个见他那般喜欢,越发生黛玉的气,总觉得不平不甘,却也不敢怎样,久而久之,心生一思来,她想的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外人还不太知道底里,这院子里的小丫头却几乎都知道了,若有小丫头将口风透出去,大家都知道八爷所作所为,皆因属意于黛玉之故,自然都要去巴结黛玉,以黛玉脾性,定然要远着八爷了,也不干她事。
便常明里暗里怂恿小丫头说去,便有心直口快的小丫头说道:好姐姐,我们哪儿敢透半点口风的?云姑娘早告诉我们,若想明哲保身,第一个便要保守秘密,如今八爷是喜欢,这才肯跟我们这么着,倘若真让林姑娘知道了,戒备起来,到时候八爷见之前的功夫都白做了,恼怒怪罪下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岂不因小失大了呢!宝钗听说,更气湘云多事,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左右无事做,便想去园子里各太太处问候一番,一时到了王夫人处,正值中午,见院子里静静的,丫头们都在门外边廊檐旁说话呢,见宝钗来了,忙迎上来,宝钗因问王夫人,彩霞说道:“太太才生了场气,这会儿睡了。”宝钗听了,便悄悄地问丫头何故,彩霞撇撇嘴说道:
“还不是为的那个妙玉,姑娘不知道,这个妙玉近来古怪的很,上次太太请她来问事,她就有些心不在焉,着三不着两的,再没从前那股子灵秀劲儿了,今儿太太又请她来,让她卜算后事,姑娘猜她说了什么?她竟说‘前事记得,后事都算不得了’,我们太太便有些不悦,笑着说‘前事我也记得,何必找你’,还以为她不肯,这才推托,谁知又不是,暗中问过跟着的婆子,说果真没有之前的能耐了,太太只得罢了,让她回了,私下生气说‘大老远请来了一个泥人,还好吃好喝好住地花银子当菩萨供着’,才还骂了一回小丫头子。”
宝钗便问:“你们看那妙玉,果真不如以前了?”
彩霞笑道:“可不是呢,但凡问点什么,一问三不知,有时还常常恍神,像神游了的一般,哪能怪我们太太不生气呢。”
正说着,便听屋内王夫人问道:“外面是谁?”
宝钗见王夫人醒了,忙进屋去陪着说话聊天一回,倒也不需话下。
话说这宝钗今日突然听丫头口中提起了一个妙玉,心中便如闪过一道灵光的一般,那妙玉如今虽然有传闻说不灵了,但因其口中一句‘知前事’,令其无数念想斗转,暗暗思道:俗语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与其空在一边机关算计,莫若深解对方弱点,一招得手,那时才见我的高明,大家只知道妙玉今日不灵了,却不知‘谪仙胜于千年妖’之理,那妙玉既知道前事,我从她口中或能套出颦儿过往旧事,既知过往,或能寻出机会来,也未可知,——便是徒劳无功,我也没失了什么。
便觉此法甚好,忽又想到:空白去套话,那妙玉未必肯的,还得许她些好处,申明厉害得失才是。
遂去了拢翠庵一回,妙玉便叫小童来告诉:若是卜卦求签等事,就请回罢。
宝钗忙笑说:非为那些,不过问些陈年旧事而已。
妙玉听是为的这个,心中微微纳闷,因她今昔不如往昔,再将从前那些孤高清傲的心收回了些,便让请进来,一时两厢见过,喝了一盏茶,妙玉又问来意,宝钗见四下并无外人,才笑说道:“我今日来,实不相瞒,是想和姐姐做一回买卖的。”
妙玉蹙眉问道:“什么买卖?我自来身居世外,那些商人市侩的东西,向来是不沾惹的。”
宝钗笑道:“姐姐先别急着拒绝,且听我说完,我听闻近来姐姐多有不便,竟将仙家的灵性暂失,前儿有几次还将太太回绝了,太太因此也暗暗生恼,姐姐是明白人,当着你,我也不必绕弯子,当日这府上之所以下帖子请姐姐来,这一日日殷勤伺候,又拨了一个庵堂给姐姐,所为何因,姐姐也知道,如今姐姐失了能耐,终究不能再日久天长地住了这府上,他们也未必能让的,姐姐可想好了以后怎么着呢?”
妙玉红了脸,微微气愤,便说道:“既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我自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天下也未必只这一个地方可住。”
宝钗笑了笑,道:“若照以前,姐姐自然是不怕的,横竖姐姐有这身本事,多少仕宦人家愿意请姐姐去,便没有那些人家,总还有庵堂愿意留姐姐这尊佛的,可是姐姐如今毕竟能力全无,况姐姐为何变成今日这般,个中原因,连我尚且知道了,那些人也传得不堪入耳,试问哪一个地方还愿意留姐姐呢,纵是愿意留,难道姐姐这样清高人,还禁受得了日复一日的冷笑白眼吗?”
妙玉听了这话,转过身去,面色红透。
宝钗便站起来,走到妙玉身边,将桌子上香茶递到她手上,温言款款地笑道:“姐姐既已经到了今日这地步,与其仍旧守着佛门,惹人笑话,倒不如还俗的好,以姐姐这样人品,将来必然有个好结果,我素来敬慕姐姐人品,姐姐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们家虽也罢了,到底还算殷实,背后也有几个人,日后帮姐姐张罗什么,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若姐姐仍旧执迷不悟想不开,或嫌我能力卑微,不肯让我尽力,那我就没话可说了。”
妙玉细细想了宝钗的话,也未尝没有几分道理,当日师父曾叫她潜下心修炼,将来才能有结果,而今因自己犯下思欲之戒,走火入魔,佛果自无,将来想必也定如一叶浮萍一般,流离尘世,岂不叫人堪忧?倒不如早做打算,早日找到一棵大树栖身的好。
想及这里,便垂头轻声说道:“宝姑娘却想知道何事?”
宝钗心下一喜,便笑道:“你只告诉我一则,林姑娘可有什么不被外人知道秘密没有?但凡你所知道的,一点一滴,你只尽告诉我罢了,倘若我果然能凭借这些,将来在八爷面前得了势,必然少不得你的好处。”
妙玉问道:“林姑娘,可是林黛玉?”
宝钗忙笑道:“这府上还有几个林姑娘?自然是她了。”
妙玉蹙眉想了一想,缓缓说道:“我们虽为出家修行之人,所知所能较之凡人略高一筹,却也比不得神仙,并不是事事皆知,天地似棋局,世人皆为棋子,我们之能,乃靠乾坤所赋,除非那些影响时局,牵动世事的人,我等或事能略知一二,其他那些琐碎的,也难知道的,林姑娘不被外人知道的事,我唯解一件。”
宝钗听了前面的,以为不得,未免有些灰心丧气,听到这里,忙问‘哪一件’。
妙玉便说道:“她有一个哥哥,与她并非一母所生——”
宝钗便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她二人每日一处,我们也常见的,别的可还有吗?”
妙玉摇头淡笑,说道:“你只知道这个林二爷,却不知我所说的,乃是她另外一个哥哥,名叫林南川的。”
宝钗从未听黛玉说起过此人,一时好奇,忙追问起来。
话说这世间许多的事,全因一个小小环节,将今后所有轨道全盘改变,妙玉也是身不由己,少不得将所知之事皆对宝钗说了,那日在姑苏山头遇见,赠诗暗示,至于南川离家,今后行迹种种,直到今日所处何位,所居何职,所行何事,皆告之于宝钗,那宝钗听得越来越惊,竟渐渐站起而不自知,妙玉说完许久,宝钗尚恍恍然不知何处,屋内静寂无声,唯风吹过纱帘缓缓拂动,桌上香茶淡烟袅然。
宝钗怔怔地问道:“如此说来,这几年来世人口中的‘镇疆之虎’四字,说的竟是黛玉的哥哥,林南川?”
妙玉点头,说道:“正是。”
宝钗的脑中忽然生出细细的嗡嗡嘤嘤的声音,连绵不绝,她想着,十三爷中意黛玉,八爷中意黛玉,黛玉除了身边事事铁心卫护的哥哥,还有一个狮虎一般强悍的另一个哥哥,林南川,这个人已经无数次打退贼寇的侵略进攻,凭借赫赫的战功早已经在民众心中视若神明,只是这些战功,他将来,绝对能成为一代光华闪耀的大将军。
不知为何,她似乎看到了南川被皇帝赐封将军时候的一幕,也看到了黛玉脸上正在盈盈生笑,让她看得刺目。
一个声音断然在心底响起:不行!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她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凭什么好事让她占尽?她何德何能,配得上‘镇疆之虎’这样一个强大的后盾!配得上这么强大的一个哥哥!
黛玉的笑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令其几欲疯癫,强烈的酸意和妒忌充斥了宝钗的内心,耳中脑中皆是一句又一句‘休想,休想,休想……’
宝钗转过身来,眼睛像熬夜刺绣没睡好的样子,微微有些红,声音却温温软软,半点不失大家闺秀的温柔贤淑,悠悠笑问道:“姐姐和那林南川也算有一面之缘,依姐姐之见,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妙玉略想了想,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忠直良善,心怀万众。”
宝钗在心中仔细记住这几个词,笑着点点头,谢过妙玉,告辞出去,妙玉亲送到门口。
一时宝钗回到聆风居,院子里丫头们都喂鸟打扫各干各的,一时宝钗叫住一个,问道:“八爷做什么呢。”
小丫头说了句‘那边屋子一个人待着呢,姐姐有事?’。
宝钗点点头,便要去,想了想,又回身问道:“可说不许让人进去的话了?”
小丫头摇摇头,宝钗放了心,这才进去,见胤禩正躺在一个案边的榻椅上,拿书盖着脸休息,宝钗见睡了,不敢打扰,正要走时,却听胤禩幽幽问道:“什么事?”
宝钗忙笑道:“原来八爷没睡,也并没什么事,不过,是得了一个好主意,想跟八爷说。”
胤禩将书撤下来,问道:“主意?什么主意?——你往常的主意,我见也未必有什么效验,将来怕是要败北出局定了的。”
宝钗连忙笑道:“宝钗才识浅薄,只求竭心尽力为八爷出谋划策罢了,便是只有一丝丝功劳,便是好的,也不算我没有白熬心力,至于说出不出局,也只能看八爷眷顾与否,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只是今日一事,宝钗私以为极大,远非那些衣着佩戴小心思,小计谋所能比的,几乎可以因此定下乾坤来,是以来和八爷一提,凭八爷自己裁度。”
胤禩眉梢一挑,微微一笑,道:“什么大计?你且说来听听。”
宝钗便说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一则,八爷亦知,自古美女仰慕英雄,八爷衷情颦儿,若只是在那些旁枝末节上下功夫,终究缓慢得紧,也费力得紧,稍有不是,难免前功尽弃了,八爷眼下的劲敌也无非是十三爷一个,若我看来,八爷与其在这里耗时候,倒不如干出些让世人称道大赞的轰轰烈烈的事来,那时候八爷功勋闪耀,世人瞩目,林姑娘也另看八爷一眼了,心里也自然更靠近八爷这边,我看十三爷也是因为这个想头,才这么竭心尽力办贪官一件事,前不久不是有消息悄悄传来,说十三爷和林二哥哥暗访明察,乔装机谋,果然小有所成,透出他们许多秘密和证据么?颦儿听了这个信儿,高兴得了不得呢,八爷努力了这么多日,我尚还没见过有哪一件曾让颦儿喜欢至此的,将来十三爷果然大事成了,圣上那边自然少不了嘉奖,那时候颦儿之心,定然是向着十三爷那边无疑的了。”
一席话,说得胤禩脸色又阴沉下来,冷冷说道:“他想快刀斩乱麻,只怕那些官员也未必就是吃素的,我只怕他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宝钗笑道:“关键是,十三爷身边跟着一个狡猾至极的林二哥哥,还跟着深沉至极的四爷啊。他们如今已算出师告捷,时间不等人,八爷这边此刻很该放下这些小心思,着眼大计,该做一件比十三爷做得更大,更让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才是呢。”
胤禩盯着地板,凝眸无声。
宝钗便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前儿四方有所传言,说李老将军拥兵自重,欲起兵造反,圣上已经把这件事交给了八爷处理,倒不知八爷是怎么打算的?”
胤禩悠悠说道:“眼下边关虽暂时稳定,边患仍有,所谓欲起兵造反一事,有名无实,却也不得不防,若李老将军与其弟子一处,正如有龙添翼,我正欲上报皇阿玛,想待明年边疆稳定的时候,将李将军二人调回‘审查’。”
宝钗连忙笑道:“这个主意正好,八爷果然妙计,只是一则,此刻到明年还有许多时候,这些日子,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有可能叫十三爷先抢了功去,八爷向来果断的,若此刻犹犹豫豫,未免要坏大事,依我浅见,大家告的是李老将军,八爷若贸然连他的弟子也抓了回来,想必显得不公,也难服悠悠众心,莫若现在就将李老将军请回来,边疆仍旧留给他弟子守着,如此一来,八爷也不必担心边患,也控制了李老将军,若他们胆敢抗命不尊,可见造反并非为空穴来风,八爷大可名正言顺的起兵,若他们识相,凡事顺从八爷,那八爷岂不是无声无息地平了圣上一个心病?这也是大功一件。不知八爷怎么看的呢。”
胤禩听了,半晌无语,不一时,冷哼一声,说了一句:“胡言乱语,你又懂得什么!”便又仰头躺在榻椅上,拿书盖了脸,无声无息,宝钗不明他是什么心思,见他此状,也不敢出声,方才一番话乃是经过深思熟虑想出来的,自认为两全齐美,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犹豫了犹豫,只得闷闷地告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