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叫小丫头无人,正巧一个叫墨桥的进来帮忙,黛玉见她与众丫头不同,心中纳闷,便对这墨桥多看了两眼,装作无意,闲闲问了些家乡生平等事,墨桥只说自小被拐子拐了的,多都‘不记得’了,黛玉听了,也不理论,因觉身子虚,便歪在床上,叫墨桥拿一本书来,叫《紫薇笔记》的。
墨桥便上书架上给翻了一回,手忽然一顿,感觉黛玉正在旁边看着,连忙抽出一本《草堂诗选》来,笑道:“我并不太认得,姑娘看看是这本不是?”
黛玉淡笑接过,说了句‘多谢’,墨桥便指着一事,低头告退了,行至门口,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忙一叠声地道歉。
林珑疑疑惑惑地进来,怪异地看着黛玉,小声问道:“怎么了?那小丫头脸那么红?”
见黛玉把脸别过去,想了想,便对着镜子弄弄头发衣服,喃喃道:“不是我今天这打扮,太勾魂了吧?——连你也中招了。”
黛玉见了他,本因忽然想起昨晚之事,有些羞赧赧的,一听这话,又不免失笑,看他形容,显然全不知昨儿说过做过什么,——许是梦里所为,亦未可知,自己便也淡了,遂蹙眉凝神说道:
“不知道为何,我见她言谈举止,似很有大家之气,不像那些小户出来的丫头,总之有些古怪。”
林珑回头瞪目道:“不会吧?难道又是个翻版的香菱?——或是前朝皇室之后,忍辱负重,在我们家当扫地丫头,只伺机窃取情报,以图‘反清复明’的,那可就大了。”
黛玉有气无力,笑道:“越发胡说了,这可再不能的。”
林珑从镜中看了看黛玉气色,问道:“怎么脸色不太对?病了?”便过来坐在床沿,拿手摸摸她的头,又摸摸自己的,果然有些发烫。
便皱眉问:“又怎么惹上的病?吃药了吗?”
黛玉摇摇头,笑道:“不过是昨儿着了凉,你只走你的罢了,在这儿磨蹭什么,横竖我有丫头呢。”
林珑也不多说,将床沿边放了个靠垫,让黛玉靠了,自下来在小药柜上翻找一回,又去给倒水,口中自语道:“不怪二嫂子说你是美人灯,风吹吹都能坏,这才好了几天,又病,体质这么差,将来谁肯要你?——说不得还得我慈善心肠,总不能害了别人。”
黛玉他嘴里叽咕个没完,又听不清楚,好气又好笑,嗔道:“说我什么呢?”
林珑忙道:“说你什么?我在这回顾历史呢。”
便走过来,笑道:“我现如今看着人家编书,跟着他们混,肚子里墨水越来越多,那些古往今来的事,张口闭口就是一串,但凡遇事,所思所想都与从前大不同,好像整个人,连并灵魂都深沉许多了一样。”
黛玉接过药来吃了,又漱了口,听他的话,禁不住一笑,因问道:“编什么书?”
林珑笑道:“新五代史纲,这跟别的史书不同,这群文人说了,要‘力图贴近史实,客观评价’,我做挂名的督导,你别皱眉头,这可是大有荣耀的事,试想将来有了子孙后代,我们从书架上拿出这本权威的书来,说当时参与了某个流程的运作,岂不妙事一件?”
黛玉道:“哥哥胡闹呢,史书也是能乱编的?”
林珑笑道:“公民本就该言论自由,干吗编不得?其实他们刚开始也犹豫,不知可不可行,还是我鼓励他们,才敢了,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人,大多胸秉奇才,像傅秋怀,庞枝柳,聂青,龙玉贤,上官云靖等人,真真每个都是千里马,只是遇不到伯乐,若真是机缘巧合,得侍明君,难保他们就不是管仲,乐毅之流,我和他们在一起,畅谈请教,总觉得,他们就是无边际的苍穹,是浩渺的夜空,而我就是里面一粒不起眼的星星,从他们身上,我真的能够仰望到一种精神的境界,至奇至胜,让人油然向往,真恨不能能立时死了,或者成尘成灰,和它合二为一才好!”
黛玉从未见他说一件事时,能如此神采飞扬,双眸亦星亮有神,大不似以往言谈景状,连自己都有些动容,本来满腹的话,现在倒不好说了,只低头听着,淡淡笑着点头,只末了,才说道:
“我虽不曾亲历亲见,哥哥说的,我心中也懂。你喜欢的事,我也拦不得,只希望你行事多谨慎小心些,我倒并不想你身上多少尊贵荣耀,只想你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好的了,我也放心。”说完,自别过头去,手指在床上圈圈画着花纹。
林珑见了,面容渐渐安静柔和下来,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既你这么想,我就不做那个所谓的督导了,也不插手这事儿,只做旁观者,一边看着,这总行了罢?”
黛玉面上嫣红,一声不言语,微微一笑,忽见胤祥处的小丫头金喜儿跑来说道:“总算抓到二爷了。”
林珑笑道:“忙慌慌的,做什么?”
金喜儿笑道:“我们爷说了,叫二爷晚上早些回来,去找他。”
林珑问何事,金喜儿笑道:“我们也不知道,只二爷早回来就是了。”
林珑便答应了,这边又跟黛玉说了几句话,左右是些嘱咐之语,见时候不早了,便出门去,暂不下表。
黛玉见金喜儿犹站在门口,便问道:“还有事么?”
金喜儿忙笑道:“我们爷还让问问,姑娘今儿觉得怎样。”
黛玉笑道:“还好,回去告诉,‘多谢费心了’。”
金喜儿看了一回黛玉气色,便跑着去了,约小柱香时候,雪雁回来,怀里拿着一个小金盒子,先屋子里环视一回,过来笑道:“怪道呢,原来院子里没个丫头。”
便对黛玉笑道:“才我见十三爷在门口背着手踱来踱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见了我,把这东西向我手里一放,说‘给你们姑娘,一早一晚,冲服一次’,我正纳闷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小蹄子都脱滑出去了,十三爷就干在日头下等着。”
黛玉见那盒子小小巧巧的,却锦缎华绣,料想是宫中之物,心生感激,因问:“他可去了?”
雪雁道:“是,给了东西就走了。”
黛玉点头不语,因才吃完药,便叫雪雁好生放着,这一日身子乏,姐妹们来叫,也都以身子不好推托了,屋里歇着,别人亦不多扰,只宝玉和宝钗分别来看视一回,黛玉都装作睡着,不愿应付,那宝玉外间小声问了丫头一回,又少不得罗嗦嘱咐一通,宝钗只让叫告诉黛玉说来过了,便走了,不提。
话说林珑这一日依旧忙些杂七杂八的事,因胤祥告诉早回,故意推了两处酒席,欲到县衙做些交接就回来,偏生又碰到冤民告状,因他们告的当地一土豪,县官自是颠倒黑白,令打他们,又让关进大牢,林珑看不过去,帮着调停了一会儿,说了好些好话,那县官碍着林珑与胤祥交好,才放了他们回去,林珑又看他们可怜,自从身上拿了些银钱相赠。
这一耽搁,天已擦黑,且绕了半条巷子,来到祥云阁正门,见门口竟多了几个小子,个个穿戴不俗,自先有祥云阁的小子,——素来熟识林珑的,上前来接过马儿,笑道:“十三爷等二爷好一会儿了,二爷怎么才回来?”
林珑便问道:“谁来了?”
小子忙小声回道:“四爷。”
林珑蹙眉:“哪儿的四爷?”
那小子哧地一笑,道:“明儿二爷是不是连我们爷都不认得了?还有哪个四爷?自然是宫里的四阿哥了,这会儿正跟我们爷说话呢。二爷快进去罢,十三爷都差人出来打探好几回了。”
林珑方知道是胤禛来了,心中微觉诧异,且先不叫小子告诉,自己悄悄进去,见阁楼上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依稀能看出其中一个是胤祥,两人挨得很近,显然这会儿正说着什么机密话,林珑见状,便且先不进去,外头石亭里面坐了一会儿,又逗了一回小狗儿玩。
不一会儿,闻一处似有唱歌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笑声呢喃不觉,一两句声音大了,飘进林珑的耳朵里,心中不由得纳闷,因想:别人都敛声屏气的,这倒是哪个丫头,连四爷在,竟也这样放肆无法,居然独自唱起来了——我那兄弟最是好脸面的,若知道了,未必就轻饶她。
也是好奇,想看看是哪个,也警戒她一声,遂顺着声音,从夹花小过道走到后面去,但见后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花树园子,园子边上,两棵枝叶遮天的大树掩映一个小巧的四合小院,是丫头们住的地方,此时那边门户大开,林珑借着灯光之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正在那里穿了一套戏服水袖,咿咿呀呀地乱唱呢,另有三四个小丫头见她胡闹不像,恐胤祥知道了,连忙又是推她,又是嘘声,忙乱不绝,竟压服不住她,反而越唱越乐,脸颊红红的。
林珑辨认一回,想起这丫头是胤祥的近身大丫头,名叫若星的,心中又是笑,又是疑惑,暗道: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不苟言笑,自傲自尊的女孩子,竟也有这样失态一面?若不是酒醉乱性,便是吃错药了吧?可真奇了怪了。
正琢磨呢,忽听身边丫头笑说道:“二爷别看热闹了,十三爷听说二爷回来了,让进屋呢。”
林珑见请,便放下这里热闹,整衣跟着去了。
一时和胤禛等见过,林珑见隔了这几月未曾谋面,胤禛越发骨瘦神清,沉着稳重,便其只是一语不发,静坐啜茶,自有种由内而生的从容淡定之气,令人不敢不敬,一旁暗暗赞了一回,而胤禛也见林珑远不像上次相见时候那般,言谈举止多是刻意雕琢出来严肃成熟,而是更多了几分自然不迫,游刃有余,也暗暗惊叹其心窍灵透,领悟力超俗,因笑道:
“听说你做了官,可要恭喜了。”
林珑谦虚笑道:“四爷见笑了,我哪儿会做什么官,不过仗着皇恩浩荡,圣上眷顾,四爷又多抬爱,虚得了个职位,略为百姓苍生发挥些余热罢了,还得仰仗十三哥平日多指点,才不至于给官场抹黑,让四爷丢脸。”
胤禛听了,呵呵一笑,把眼神扔给胤祥,胤祥也抿嘴笑了,颇含深意地看了林珑一眼,林珑自是明白,——‘你这小子,倒会拍马屁,谁都不落呢’。
林珑不理他,因笑说道:“四爷此次来,是有公干,还是来散散心的?若是公干,咱们也不敢多扰,要是为游历一回,下官说不得要做个东道,好好请四爷玩乐几日,常听十三爷说四爷是个有酒量的,号称‘千杯不醉’,我那儿有上好的‘仙府佳酿’,还请四爷务必要赏个脸才好。”
胤禛放下茶杯,摇手笑道:“罢了,罢了,就因为要避酒避宴,这才一路便装私密来的,若大吃大喝的,我倒不用管别人了,况我也不跟你撒谎,我可是有名儿的‘一杯倒’,还‘千杯不醉’,你信他那些胡说的呢!”说得几人都笑了,胤祥忙说道:
“我四哥这一行要去江南,是有正事要办的,故暂时受不得你的酒宴,且存着,下次再说罢。”
林珑听了两人说的,隐隐猜出几分来,忙答应了,也不多问,胤禛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要行,胤祥再三邀请住下,胤禛不肯,只说‘这已经够扎眼了,再茶水饮食地上下折腾一回,惊动了贾府,又是一番虚应客套,烦人的很,那边早安排下了安静住处,我也折腾了小一天了,好清净地歇歇’,胤祥便不十分相强,和林珑亲送出门去,看着走远,方回来了。
这边两人在月下凉亭中闲闲坐了,林珑翘着二郎腿,踮着脚尖,笑道:“他又不吃不喝不玩,你让我这个‘现成的铜商’回来做什么?”
胤祥一笑,道:“你倒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去!我果然想咱们一起吃个饭,对你也有好处,说不得你把那些素日珍藏的好东西拿出来大家受用,偏生我四哥这次匆忙,没心情,你可得了便宜了。”
林珑便问:“究竟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能说吗?”
胤祥道:“要是别人,我自然不跟他说了,谁叫是你。我四哥是要去查江南大贪官徐祖荫的,不过路过这里,来我这略站一站。”
林珑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贪官,就这么点事儿,还至于他一个阿哥亲自去查?又是便装,又不叫人知道的,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胤祥淡笑道:“你不知道,这里面事就复杂了,表面看来,徐祖荫是大贪官,其实他背后有一张纵横交错的贪污官网,一个套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而且根深蒂固,你道江南百姓为何现在总要作乱?为何朝中派人压服,总是按下这边,那边又起?究其根本,还是百姓受不了繁重严苛的赋税压迫剥削,受不了官员一层一层地敲竹杠,百姓向来是能忍则忍的,除非活不下去了,这才揭竿起义。”
林珑忙点点头,示意了解,胤祥背着手,踱到藤边,又说道:“现在朝中以我八哥为代表的铁拳派官员越来越多,很多人要领兵平乱,把这群暴民压下去,可你想,若根本原因解决不了,光靠对百姓行铁拳政策,即便令其暂时畏惧屈服,又岂是长策?一旦积怨沉重,再次起义,定然会是更大规模的反叛,别说我四哥一人之力,便是集合全朝的精锐能人,也未必能挡得住那时的飞湍激流了。”
林珑蹙眉无声,好半晌,才说道:“我也听江南遭灾,很多百姓流离无所,不如……”林珑本想说‘不如我捐些银子好了’,话到口边,打了好几个转,却变成了:“不如我明儿在园子里和各处放几个募捐箱,让大家凑份子捐钱好了。”
胤祥扑哧一乐,回头指着他,说道:“你仔细点!别以为我口里说着别的贪官,你平日那些作为我就不知道!你当个虚官儿,那些小吏的油水你岂是剥削得少了?你兜里满满的,这会儿拿些钱出来救人,你倒心疼起来了?还让姑娘们凑份子捐钱,亏你怎么说出来的,还皇恩浩荡,圣上眷顾,我都替你脸红!”
林珑瞪大眼睛,怪声说道:“谁剥削他们了?天地良心,这是有人嫉妒,污蔑我!”
胤祥恨恨地点头笑道:“还不承认,好,那我问你,是谁私下在黑市里贴出布告,把我的东西都明码标价了?——旧褂子五百两,新褂子三百两,我碰过的手炉一千两,我写的字二百两一对儿,另有我这院儿里花儿草儿杯盘的,只要人给得上价,你都肯卖,我竟纳闷怎么东西成天丢?那日我早起竟发现衣服上扣子少了一只,想了半日,才想起是你那日跟我练剑,假装失手,弄了卖去了!你还装!”
林珑张口结舌,见瞒不过去了,才忽然嬉皮笑脸地笑道:“我不是图钱,只是那些人实在对你十三阿哥崇拜之至,欲一见而不得,所以求爷爷告奶奶地要我好歹弄出点东西给他们,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慈善的,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胤祥听地牙酸,忙伸手止住他,淡笑道:“罢了罢了,这高帽子我不戴,这是你走运了,若你贪污的不是那些脏官的钱,我早教训你了,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
林珑嘿嘿一笑,见胤祥复又沉默,知道还想着灾民的事,便也静静待着,不肯插言,半日,听胤祥突然在静夜中疑疑惑惑地说道:“我四哥还说,我八哥不日前也和皇阿玛请示了,说要出来。不知为的什么,要去哪儿。”
林珑想了想,说道:“别是要偷偷跟在你四哥后面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胤祥摇摇头:“应该不能,没有那个必要。”
林珑道:“为什么没必要?万一你八哥和什么荫的是一伙的呢,你四哥这一番调查,再查出他来,他当然要暗中破坏。”
胤祥摇头笑道:“他若那样,可就真是‘此地无银’了,结果对他只有害处,没有益处;况我了解他那个人,他为人虽然古怪刁钻,心狠手辣,却自有一身的傲气,若叫他平白无故做那些有辱身份的事,他是断不肯的。”
林珑正要说话,忽听后面哗啦一声,像什么摔碎了,紧接着,隐隐传来一阵杂乱之声,喧喧嚷嚷,纷乱压抑,胤祥不禁皱起了眉头,断然叫人来,沉声说道:“是哪个在那儿喧哗吵闹?”
吩咐未下,但听小道上一溜悉悉簌簌的小跑,若星披头散发地出来了,脸上涂抹地红一块,白一块,便如戏台上的戏子,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常褂子,衣宽带松,面上十分喜气洋洋,见了面前有人,更是喜笑颜开,不顾追上来的丫头阻拦,挣扎着冲向林珑去了,抓着衣服,口中笑语道:
“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理我一理?”
林珑困惑不解,瞪着眼儿愣愣地笑看胤祥,胤祥见状,登时生怒,丫头们吓地忙将其与林珑强分开,那若星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见众人拿他,林珑又不理她,复又大悲,便四处寻刀寻剑,要立时寻死,将兵器架子弄翻,刀枪剑戟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七八个丫头拦着她,推推搡搡,口中直劝,她忽然又忘了寻死,猛地甩开众人,脸上笑着,脚下轻移莲步,怪声唱了几句,多恍惚听不清晰,有两句是:
“你道荣华富贵,可享千年,
到头来,终不过一抔净土,千般恩怨随风云散,呀——”
又戛然而止,噗通一声跪倒在一个丫头脚边,头扣地震天响,满面恐惧,口中只一叠声地说:“神天菩萨,饶我这一遭罢,再不敢了……”
仅这一会儿,不知颠倒折腾了多少节目,总不消停,丫头们拼命拦截劝止,不想她似凭空多了许多力气一般,纵多少人,总按不住她,那胤祥对下人本是极宽松的,不想若星今番失态,又唐突了林珑,令其颜面大失,心下又臊又恼,见她越发闹地不像了,也懒得追究原因,断然说道:“来两个小子!给她架了后面去,锁起来!明儿清醒了,让她立刻就走!——岂有此理!”
见胤祥真恼了,几个小子只得从门后出来,便架胳膊的架胳膊,抬腿的抬腿,乱哄哄地闹着给关到后面小屋里去了,又拿大锁锁上,凭她怎样哭叫,总不理会,直到半夜,这若星方突然不闹了,恍若虚脱了一般,悠悠然倒地睡了过去,人事不省。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见祥云阁一处门悠悠开了,凝月瑟瑟缩缩走出来,警惕地看着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拿钥匙悄悄开了小侧门,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从小巷走到头,拐弯处早有一中年妇人等着了,谄笑道:“我的大姑娘,怎么这好久才来,可灵验罢?”
凝月忙点点头,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子来给她,说道:“你快走罢。”
那妇人经久事的人,犹笑道:“怎么姑娘就怕得这么着?以后许还得姑娘多照应呢——”
凝月说道:“以后再别来了,去罢。”倒自先扭头匆匆走了,所幸这一晚大家都折腾地累了,各自早已入梦,凝月异举,竟没人知道。
话往回说,因凝月这一闹,胤祥见她竟失礼至斯,喝命将其关了,林珑见是家务事,不过略劝几句,也不多待,就告辞回去,心中放不下黛玉的病,又来潇湘馆看视一遭,两人说了几句话,林珑看着黛玉吃了饭,方才回去。
这边黛玉日里昏昏沉沉的,晚上睡不着,便叫丫头将林珑那日买来的姑苏水墨卷轴拿来,将小桌子放了炕上,铺上绣稠,披着衣服,一针针低头依样刺绣,那边丫头们皆先睡去了,这东西偏又是极费工夫的,黛玉绣了一角墙垣,已是三更过了,隐隐手酸眼痛,又觉乏累,便靠了板壁,闭目小憩一回。
忽见天色竟然已经透亮,也不知自己何处,但见入目是一片幽然恬静的小山,薄雾蒙蒙,落雪寂寂,循着曲折的山路而上,进一粉垣门户,墙角白梅数枝,楹楹数间房舍,一女童正紧紧抱着林如海脖子,眼中点点泪星,撒娇说道:“玉儿不让爹爹走,爹爹在家,陪玉儿玩儿。”
那女童不过两三岁的光景,生地粉雕玉琢,灵透可爱,不是自己,却是哪个?
林如海满面宠溺,笑道:“玉儿乖,爹爹总是要走的,误了时辰,那头该怪罪爹爹了。”
黛玉哭道:“爹爹撒谎呢,玉儿若松了手,爹爹几时回得来?玉儿岂不是再看不到你了?”说到此,只觉心中酸痛难禁,如有重物压着的一般。
林如海便给黛玉擦泪,淡淡笑道:“爹爹走了,还有哥哥呢,你哥哥是个妥当的,以后定然能将你照顾的很好,你命中又注定得一良缘,彼此相守终老,亦不用我多操心——”
黛玉还哽咽着要说话,抬眼看去,林如海不知何时竟已经离了她,在十数米开外了,飘渺的雾气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像要化仙而去。
黛玉大惊,忙跌跌撞撞地跑上跟着,哭道:“爹爹回来——”脚下无力,忽然跌倒在地上。
便见一只手伸过来,还像许多年以前那样,温暖而有力,静静将幼小的黛玉从地上拉起来了,笑着说道:“玉儿不哭,哥哥在这儿呢,别怕。”
这是南川的声音,一如往日,坚强而笃定。
那时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哥哥办不到的,那时许多苛刻任性的要求,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磨缠,都会被他用温暖的笑容无条件地接纳,就算在茫茫人海中遗失了一个细小若无的玉坠,他也是那样的微笑,对自己说一句:
“哥哥去给你找来,玉儿听话,先回家去。”
很多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任时间变迁,这份情感永远不会褪色。
‘别怕,哥哥在这儿呢……’
声音又轻又细,恍若呢喃,很真切,好像就在耳旁,黛玉悠悠睁开眼睛,窗纸已经见亮了,彩羽鹦鹉在窗下百无聊赖地叨扯着翅膀,窗子半开,珠帘微拂,香炉中的香只剩残骸。
并没有人,也没声音,一切不过一梦。
黛玉痴想半晌,轻叹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脸颊泪湿,胸膛憋闷难受,仍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桌上的针线还在展开的雪白的布料上,仍然只绣了那一点粉色墙垣。
便拭干了泪,慢慢下地,那边听到了声音,忙一阵悉悉簌簌,不一会儿,雪雁等揉着眼睛,呵欠着过来了,笑道:“姑娘多睡会儿罢,还早呢。”
黛玉道:“我身子酸,起来活动活动,许还好些。”
雪雁向床上看了一回,说道:“好姑娘,你把我们支使走了,难道自己就绣了一夜不成?”,见小丫头打了水来,便伺候了黛玉一回洗漱梳头,又问想吃什么,喝不喝茶。
黛玉心中絮烦,便道:“罢了,你们依旧睡你们的去罢,只在我耳边吵,横竖我只是看看书,院子里略走走就完了。”
雪雁等人也一个个是睡眼惺朦的,她们多知道黛玉与众不同:一年到头,通共也睡不上十日整觉,或有夜深不睡,晨起看书之事更是常有,也见怪不怪了,便笑道:“姑娘既这么说,我们就睡我们的去了。”
黛玉点头,不一时,丫头便都退尽了,屋内屋外,一片静寂。
将林珑赠的小怀表打开看了,方刚过四点,略翻了翻诗本子,自己就着韵写了一两句,很是无聊,见窗外晨风涌动,想那园中必然吹落了一地的花瓣,因思:与其等众人都醒了,将那些花瓣肆意践踏,倒不如我现在收了些,给她们葬了,岂不更好?
便拿了花囊,信步出了院子,一路捡拾,直向东边花林中去了。
夏日时分,天亮得很早,此时园子里只有些做粗活的婆子们走动忙碌,做些抱柴扫地开门等事,薄雾尚微微一层,唯鸟儿在树间啾啾啼鸣,空气中一股子泥土和花瓣混合的清香,拂面而过,闻之清心。
黛玉捡了一路,花林方入不深,囊中已经渐渐满了,正琢磨着寻何处葬了它们,忽听花林深处隐隐有剑声,又有人呢喃着什么,只听不真切。
便有些纳闷,摇摇循声而去,行至花林深处,果见淡淡薄雾之中,一人正专心致志练剑,空气中花香浓郁,沁人心脾,乱英缤纷,簌簌飘下,落了地上一层,那人穿着白底儿青花长袍,白靴子,本一身的儒雅俊朗之气,这会儿却多了几分逼人的英武,宝剑在其手中诡异万变,忽而凌厉汹涌,如雨丝滂沱,忽而又刁钻灵动,似银蛇狂舞,更兼其练至乐处,信口朗朗吟诗,剑随诗舞,诗由心成,三者浑然一体,如入惘然痴迷之境,道是:
‘乱花如雨,傲气乘风,身舞而云开散,剑动而鸟惊飞,一剑戏红,乾坤动,何羡气吞山河,呼啸长沙?世间繁华尽看,敢蔑金尊玉贵,三千华丈,坐笑苍生,庸庸碌碌争荣辱,荆棘蓬榛,甘之如饴,空叹叹。’
剑气狂舞,又道:‘乘虬龙以破浪兮,驾瑶象而寻泉;毁琼楼以种菊兮,为陋室而觅旧居;瞻云气而凝盼兮,俯碧落而有情,得逍遥而自在兮,愿捐弃于尘埃——’。
吟至最后,如飞湍渐止,激流趋缓,游刃方始柔柔,至于收手,胤祥额上细细的汗珠,顾不得擦拭,微微喘着,眼光一错,忙将剑横截身前,一朵淡紫色小花悠悠荡荡,刚好落在剑身上。
胤祥看着,神思微骋,想起某时某刻,某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是将花瓣投于湖中,使其流出宫墙,终不免身陷泥淖一局,莫若收于香囊里,埋于花树之下,‘质本洁来还洁去’,岂不更好的?”
嘴边现出一笑,便把那花儿拿了手中,将剑入鞘。
忽听身后小小的拍掌之声,一人柔柔笑道:“剑舞得好,诗做得也好,真真让人难不出来一赞了。”
原来黛玉直至胤祥一赋终了,一直站在不远处听着,因她本就是灵慧多才的人,自小至今,所见所触之人,如宝玉,林珑等,其胸中才学,总无一人能令之敬服赞叹,今儿听胤祥无意中吟了这些,虽只几句,却觉其境界自与别人大为不同,竟令她也瞬时如入净透之境,浑然忘物,不觉间听得痴了,这会儿现身一赞,亦是不由自主,下意识而为之。
胤祥只凝神练剑,并不知有人,忙转过身去,见花影之后,竟是黛玉含笑走出来,心中一惊,连忙将花儿藏了身后,笑着答话。
不知两人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