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胤祥入住大观园,贾府上下凭空多了这样一个阿哥做邻居,自是惊喜,各样招待细致入微,如敬神灵一般,这胤祥又与别人不同,虽身为阿哥,并不因此颐指气使,除了黛玉,林珑二人之外,并不多与其他人往来,但凡有贾府相邀等事,他也都以礼相敬,没有半点倨傲凌然,无论上下,都一贯对待,客客气气。
因他与林珑都是一样年纪,又都一表人才,品貌非俗,下人是以多爱拿他两人做比较:林珑行动随意不羁,八面玲珑,因他一视同仁,且别说贾府上层的主子,便是那些丫头小子们也都跟他好,愿意亲近他;而胤祥虽也很随和,更多的是一种儒雅尊贵,举止行为似有某种无形的规则尺度,半点不越,他从不肯主动和园里的姑娘们接近,便黛玉是其义妹,如果林珑没有伴着,他绝不会走进潇湘馆半步,若真有事,也是在门口等着,令人请黛玉。
从胤祥住进大观园起,下人们眼中所见的他总是干干净净的衣衫靴带,一丝不苟,人们或可以捕捉到林珑放荡不拘的形容,可失态二字却永远不会再胤祥身上出现,他身围似乎有一座无形的透明的屏障,阻隔在他与外人之间,便是他言笑晏晏,人们也下意识地与其保持着一段敬重的距离,不敢逾越,这段淡淡的疏远的距离,而今看来,也只有对林珑和黛玉两人来讲是不存在的。
下人们想到胤祥,脑中只有唯一的评价:君子。
而林珑呢,很难形容,有时恬不知耻,所作所为,比强盗流氓强不了几分,有时又彬彬有礼,是个最正直优雅的大家公子,非要归类的话,只能说,他是介于君子与小人之间古怪的混合体。
胤祥和薛蟠等人半点不沾,也不愿和整日在花柳群中厮混的宝玉来往,却乐意和林珑结交,甚至结成兄弟,在贾府的下人们看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只能感叹一句:世事难料……
如今且说这胤祥住了府上,将薛家母女着实兴奋了好久,薛宝钗见胤祥这等品性,想起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意早驰骋到不知何处去了,胤祥自是君子中的君子,若论窈窕淑女,舍她其谁?
是以自胤祥进贾府以来,宝钗常借各种名目接近祥云阁,或有林珑邀请,令其与众姑娘们相聚一处说笑之机,宝钗便使足了力气展现其仪德淑容,自问各面做得都是极好的了,可胤祥似乎对她并没有多看一眼,反而似有故意疏远之意,只是碍着彼此常见,并不怎样叫她难堪罢了。
这日宝钗听闻因丫头无心之失,令胤祥练剑伤了手,连忙借此慰问看视他来,此时祥云阁一片安静,翠藤边朱漆栏杆上并排栓着六根小绳,六个白底黑点小不丁狗儿正在哪儿互相咬耳朵尾巴缠斗,见来了人,蹦蹦跳跳,口里呜呜嗷嗷叫唤,垄地边一个小丫头子,名叫尘香的,正在那儿拿小水壶给花草浇水,因笑说:
“姑娘这会儿来做什么?我们爷不在,丫头们也都偷滑玩去了,只凝月姐姐不舒服,那边屋子躺着呢。”,宝钗便上来摸摸她的衣服,笑道:“那日我给你的软纱裙子,怎么不穿?可是你在宫里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穿罢?”
尘香忙说道:“阿弥陀佛,那衣服我叠了板板整整的箱子里放着呢,那样贵的东西,我又不是瞎子,平日哪舍得穿呢?”宝钗不过笑笑,道:“你只管穿罢,何必这样敝帚自珍的,将来我做衣服,再给你捎几件就是了。”尘香听了,忙千恩万谢不迭。
宝钗因想起凝月是胤祥近身伺候的丫头,此时又病着,胤祥虽不在,见见她也好,遂绕到后院小屋子来,凝月正床上躺着呢,见宝钗来了,便想下来给倒茶,宝钗忙按住她了,反倒杯热茶,吹了吹,亲送了她手中,笑道:“病好些了罢?吃了药没有?”
凝月生的鸭蛋脸,细眉细眼的,皮肤本就白腻,添了病,更显苍白,笑道:“早起吃的药,这会儿还好,就是晕些。”
宝钗笑道:“你这是热伤风,我那里有一种药沫,冲服下去,治这病最好,回头晚间我叫丫头给送来。”
凝月谢了,静默不语。
宝钗见她眼睛肿肿的,似有哭过的意思,便问起来,凝月先时候不说,后见宝钗果然关心,红了眼圈,说道:“我闯了祸,用不了几日,横竖便要家去的了,治不治得好病,又能怎么着?”
宝钗不解,便笑问道:“这可奇了,你平日最是谨慎小心的,犯了什么大错?竟要撵你?”
凝月见宝钗不知道,只得告诉她,原来胤祥本四个近身伺候的丫头,此次出皇宫,带出两个来,因她这两日生病,身子虚弱,今早因头晕,弄倒了兵器架子,胤祥为扶她,碰到刀刃,又将手割伤了,虽胤祥并不觉怎样,不过包扎一番了事,也没怪罪她,可依照皇宫向来不成文规矩,丫头下人斗胆伤了龙子,便是无心之失,也要立时撵出宫去,更有扣月银打板子的。
凝月心性单纯,从来小心翼翼,没有过这等疏忽,这回便怕了,哭道:“姐姐不知道,阿哥身边的若星一直跟我过不去,宫里执事姑姑又是她堂姐,她得了这个机会,定然告状去,我只怕定是要家去的了,将来还不知什么着落呢。”
宝钗听了这话,也叹一声,低头不语,因她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不肯出头得罪人的,若换作她人她事,必然不愿沾惹,此时却想道:那若星心机多,最是个难缠的,平日眼高于顶,不好收买,远没有凝月心思简单,若我能出个一谋半策,帮她弄走若星,不愁凝月今后不对我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思及此,见四下安静,左右无人,便凑前悄悄笑道:
“若我看来,这也没什么难的,倘若那若星犯的错比你还大,大家都看在眼里,纵她堂姐是姑姑,难道还能光天化日偏袒她不成?到那时候,相比较起来,你这倒是小事了,想那堂堂阿哥身边又不能一个近身伺候的都没有,二者选一,定然留你。”
凝月怔怔地,似明白了什么意思,张口结舌,好半晌,方嗫嚅说道:“姐姐若能帮我,就是我一家的恩人了,只是那若星也有心机,又多疑,不是好动的。”
宝钗点头,便趁着四下无人,摆摆手,让凝月过来,在其耳边琐琐碎碎说了许多,末了,方对着满脸怔怔痴痴的凝月,肃容说道:“我是拿你当亲姐妹看,才对你说这些,要是别人,凭他好歹,我是断不肯说的。”
凝月红了眼圈,忙说道:“姐姐大恩,我记着就是,若真能扳倒若星,我就认你做亲姐姐,若不能,我也断不说出来是姐姐出的主意,天地作证,倘若有一言虚假,就让我嗓子里长个疔,下辈子变作聋子哑巴——”
宝钗忙拦着她的话,笑道:“真是傻孩子,平白无故起什么誓呢,你有这心就好了。”
便见莺儿来找宝钗,宝钗便站起身来,交代了一回按时吃药等话,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去了,这边凝月目送宝钗走远,将其办法在脑中又过一遍,只觉脑里轰轰的,心里也突突直跳,痴然发呆半日,不提。
话说宝钗出来,心中暗暗计划:经此一事,成与不成,凝月对自己必然亲近,她又是个没有心眼子的人,将来胤祥所有喜好,都能从她口中套出来,况有她说好话,两相往来也便利,再凭自己玲珑机变之心,日子久了,不愁胤祥将来不对自己刮目相看。
又想到更远:倘使老天故意捉弄人,八爷那边元妃娘娘说话,也成了,倒是选八爷,选十三爷呢?
两相为难,举棋不定,只觉得个个都有其好处,个个都舍不得放手,着实难以抉择,是以面容含笑,将一张脸面羞得嫣红胜花,因思:若真有那时候,倒要让他两兄弟争地面红耳赤,乌烟瘴气才好。
仿佛此事已经十有八九,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在园子里盈盈走了一路,也没看到胤祥身影,也不太急着找他了,且先找探春等人说话去。
这边宝钗将整个祥云阁恨不能都算计地满满,尽掌握在手中了,那边胤祥却是半点不知,此时淡云集结,方才还略显炎热的空气,忽而凉风习习,许多缤纷多彩的花瓣被吹得悠悠荡荡,散落在碧透的湖水之中,湖上翼然一方翠绿色小凉亭,亭里正有两人凝神下棋,四周祥和安静,唯闻树叶花枝沙沙之响,以及棋子落坪时候极细小的‘啪’的一声。
胤祥自小得名师教授,本想着棋路收敛些,让黛玉多赢,谁知黛玉虽是和林如海学的,那林如海乃一朝探花,学渊识深,竟半点不逊色于他,反倒逼得他要凝神应付,方不至落败,每每胤祥占了上风,并不像林珑得了便宜那样眉飞色舞,不过喝一口茶,或拿纸扇轻轻扇着风,若黛玉一子灵妙,也只是妙眸轻启,嫣然一笑,两人摆棋如布阵,一递一往,一得一失,微妙无穷,尽藏于淡笑无言之中。
因两人下棋,不知何时才散,丫头们皆自便去了,碧青岸上,杨柳树后,偶尔有经过的小丫头子,遥遥地看到胤祥黛玉二人静坐下棋,一个仙袂仙姿,空灵圣洁,一个倜傥潇洒,风采卓越,都恋恋不舍地错不开步,相互告诉:瞧那边林姑娘和十三爷两个,倒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一对神仙呢!
这边两人依旧凝神对弈,恍若超脱物外的一般,忽见黛玉下了最后一个子,淡淡笑道:“十三哥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