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珑指着自己,笑道:“我有她之风?”撇嘴笑道:“若我说,凤丫头也有不精明之处,她的‘功夫’虽高,也不过整日家哄得老太太,太太几个高兴而已,下人多少恨她的?就如当权者,一味对百姓严管暴政,就算能得一时极盛,早晚给人反动的机会,到那时看她怎么收场,想必也少不得落个‘墙倒众人推’罢了。”
见黛玉落落不答言,林珑想了想,柔声说道:“我也不是叫你学那些阿谀奉承的举止,只是告诉你一种处世之道,过刚易折,至察无徒,你看古来那些最清高,最多棱角的人,最后都落得怎样?比如汉高祖身边,最后为何只萧何留得下?这府虽小,也别有一番勾心斗角,别管别人怎么样,我们只保护好自己就完了。”
黛玉很少听林珑这样言论,一时有些怔怔地,看他说道:“哥哥今儿很古怪,说这样的话,当日是谁对玉儿说的,‘我们不比别人差了什么,不必把别人放在眼里’的?”看林珑躲闪了目光,不言语了,又点头淡笑道:
“哥哥说的,固然有理,只是俗语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若变成那样,也就不是我了。”自笑着悠悠走了。
这边长廊小亭,月朦云淡,蜿蜒花径上,只剩林珑一个人,靠在赤红的柱子上,想了想,默默摇头一笑。
方才一言一语,全凭心臆,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他不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可这时候忽然后悔,黛玉就是黛玉,她永远都是这样的一副傲骨清心,柔柔弱弱,偏有一股子倔强,正因为她这样,他才会这么刻骨铭心的迷恋她,而他现在反而来劝她改变本性?让她变得圆滑些?
是啊,要是喜欢圆滑的,宝钗够圆滑吧?——算了,看到她就想吐。
望着渐渐幽深的小径,佳人已经杳无踪影,树影斑斓,无数摇摇曳曳的虚影投掷在长墙上,林珑眼睛不由得凝住,心中一个声音说道:妹妹,你说我今日古怪吗,这是因为爹爹现在的境遇,让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当初坚信的东西,如果爹爹不是这么耿直清高,不是这般恪守原则,他是不是不会因为怕牵连我们而选择两地分离?也就不会走到如此这一步?
周围一切开始蒙上了一层雾,林珑渐渐咬紧牙关,眼前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被封为太子的,高高在上的人。
他不会把报复两个字挂在嘴边,但并不代表,他心中会忘却任何一点怨恨,比如自从进贾府以来,那些暗处零星飘进他耳中的闲言碎语,包括今日对黛玉说了重话的薛姨妈,背地定然也有宝钗的怂恿,比如把爹爹逼到今天这一步的罪魁祸首,一个一个来,别急。
暗影中的林珑仿佛一座风化了的雕塑,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暗暗地呼出一口气,夜深了。
还未及动,忽听到花丛里隐隐人声,林珑一怔,将身子更向暗影中一躲。
便听一人小声说道:“这里偶尔也有人来往的,不行。”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听来几分耳熟。
另一男子说道:“若这儿不行,府上还有什么僻静地方?我的心肝儿,今儿好容易得你主子放你一回,左右你是要过那边编东西,明儿才回来的,料跟我混半日也无妨。”
那女子起初不肯,经不起对方巧舌挑逗挽留,半推半就的,慢慢地也便依从了,林珑暗笑,因思:这必定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小子,趁着主子略松些的空子,在这里幽会。
想到跟自己无关,待在这儿也没趣儿,便要悄悄撤了,谁知正赶听到那男子说了一句:“前儿你家薛大爷应了我,说得空跟链二爷说一声,把以后给姑娘们采办杂物的事儿一并也交给我,若要那样,咱们可就能常见了。”
女孩儿忙说道:“果真的?”
那人笑道:“可不是真的?我唬你做什么?”
林珑想他所说,眉头暗蹙,心下忽然一亮,自语道:怪道我觉得生意熟呢,原来是莺儿。
便叹世事多由巧合上生,怎么也没想到这样儿事儿就偏他碰上了,岂不是天意?暗中冷笑,故意冲着花丛说一句:“那边是谁?”一边说,一边放重脚步,意要捉他二人。
这一声不要紧,登时将这一对野鸳鸯吓得灵魂出窍,险些昏厥过去,此时好事未成,却个个衣衫不整的,见林珑就要过来,忙慌慌地穿衣弄裤,意欲逃跑,林珑笑道:“若不站住,我可就嚷了。”
两人又不敢跑,钉子一般站在原地哆嗦,还是莺儿反应最快,见来人是林珑,——知他平日不比黛玉,最是个和姐妹姑娘们好的,和宝玉的性子也差不多,先扑过来跪倒在林珑脚下,抓着他褂子,小声哭道:
“二爷万万别嚷,今儿我们原本是糊涂油蒙心,一时犯错,既被二爷看到,我们也没甚可辩的,只求二爷千万别对人说,咱们来世当牛做马回报二爷。”又拉着早已经吓得脸色青白的男子跪倒在地,两人一起捣蒜般地给林珑磕头。
林珑脸色平静,向莺儿道:“你们胆子倒大,若让人知道了,撵你们出府都是轻的,只怕各自也少不了一顿好板子,打个半烂,扔出去,生死由得你们。到那时你们倒真是比翼双飞,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了。”
两人更是吓傻了一张脸,都同时叩头哭求道:“求二爷高抬贵手罢,我们再不敢了。”
林珑也不说放不放的话,问莺儿道:“他是这府里的?”
莺儿小声说道:“他原是我堂兄,求了我家大爷跟链二爷说话,谋了个差事。”
那男子忙哆哆嗦嗦抢着答道:“小的叫启儿,是负责府上厨房里那些采办事项的。”
林珑点点头,不一时,笑道:“你们亏了遇到我,也是你们的造化,今儿这事儿,若是遇到别人,定饶不了你们,你们的运数也就尽了,你们素来也没得罪过我,我也不跟你们为难,但只一条,今后我若有差遣,你们可就说不得要为我十分尽力了,不知这点要求,可行不行。”
他二人一听这话,心下大喜,哪有不愿意之理?都忙不迭地哭着给林珑磕头,又直道谢,林珑便让启儿先去,启儿连忙拾了残衣,跌跌撞撞地跑了。
这边莺儿还浑身颤栗,不敢则声,林珑倒柔声宽慰了她一回,叫她别怕,因又对她说:
“我也没什么事指派你,只是我天生是个淘气的,我看你们家太太小姐一天天神神秘秘的,背地里也不知都什么古怪心思,很是好奇,你今后就专门给我留意着,她二人若在我们身上有一星半点言语,或什么奇思妙想的主意,你一点不许隐瞒,都来告诉我知道,我不但今天的事情不说,还格外有赏给你,你觉得怎样?”
莺儿本来也不是什么全心全意忠心护住的丫头,何况还有这样大的把柄在林珑手上,连忙点头,为求将功补过,当下便先将薛姨妈,宝钗等背后曾有议论托出些来,又是‘胤祥来了,她们打算怎么做东道招待,以博得好印象’,又是让宝钗‘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宝玉和他也是好的,种种这样言论,常有一两句飘到莺儿耳朵里,兼今日生气,回去也曾和嬷嬷说起黛玉不是,很多不实之处,却全凭她们臆想,说得若有其事一般,莺儿皆如实转述。
林珑只是点头,看去很平静,末了,笑道:“今儿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不用那么害怕,你也知道我不是那样为难下人的人,去罢。”莺儿忙称谢回家,想一想,走错了方向,又忙折身回来,神慌慌的跑了。
林珑见草窠里一只红色的什么东西,过去捡起来,竟是一只绣春香囊,冷笑道:“真够笨的,这样东西竟然能落这里!——也活该他们今日被捉到!”
可巧龙儿等丫头出来找,林珑忙将东西收了袖子里,龙儿等笑道:“二爷自己在这儿做什么?才去了林姑娘那儿,二爷也不在,姑娘说你该早回去了。害得我们跑了一圈。”
林珑笑道:“赏月呢,妹妹睡了?”
众人点点头,向天上看去,此时乌云渐渐集结,将一轮月亮遮了个密不透风,大家面面相觑,都笑道:“原来二爷在这儿赏月呢。”
林珑也笑笑,并不理论,一时众人回家去,林珑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因想起林如海在两人将来贾府时说的‘贾府人多,各人藏各人的心思,纵没明枪,也有暗箭,想要独善其身,半点没人算计沾惹,可是太难了些’,当时自己还不服气,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即便不去沾惹是非,是非也会主动来找你,从上到下,谁也不能置身漩涡之外。
手指触碰到软绵绵的香囊,想起黛玉今日受辱一事来,究其原因,还是某人那点拔高往上爬高枝儿的心思,——她爱爬哪儿去,这本来也不干他的事,可是牵涉到黛玉,这却大不一样了。
林珑的眉头又一次皱紧,却渐渐放开,丫头们起初见林珑在床上直着眼睛,半日不言语,忽然听到他在屋里扑哧一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才丫头们刚相互打趣‘二爷对着一堆乌云,还说赏月呢’,又见无缘无故这样,都暗暗笑说林珑‘这可不疯魔了?’,也在暗处取笑一回,不可胜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