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荷苍隘,再往里走,就是莫乎沟。说是沟谷,其实很宽敞,平坦处零零散散地住着一些人家。谷底是条奔腾不息的河,叫吉里格郎河,水自南流向北,不宽不窄,是条小河流。宽阔平坦处水流缓慢,悄无声息,就像有人在这儿平铺了一大块锦缎,缎面光滑平整,唯有风吹来,缎面才微微滚动出浪波,给人视觉上的起伏,且无论有风无风,河面在阳光下永远都闪着细碎的光芒,如镶嵌了无数的钻石;至狭隘陡峭处,流水湍急,还发出轰隆隆的吼声,能传到远处的谷顶。吉里格郎河像个不甘寂寞的人,总要粗着嗓门引起注意,远远看过去,迅疾的水流还是有种蛊惑人的气势。往往是,早晨的阳光还没从东边山头露脸呢,吉里格郎河的水流声已经把山上树林里的小鸟闹醒了,它们叽叽喳喳乱叫,像是相互控诉河水声扰乱了它们的美梦。
养蜂人老戴每天比小鸟起得还早,他赶在鸟叫之前,到山顶的树林里走一遭,查看果树的花苞是否绽开,顺便捡两把草地上夜露水喂出来的地软(一种菌类),回来给儿子拌疙瘩汤当早饭。疙瘩汤里搁些地软,煮熟后再放些野葱沫,能把人香死。
前些天,货郎驮着货物到莫乎沟,中午时蹲在吉里格郎河跟前,边吃干馕边掬河水吞咽。老戴出门在外时间长,看着不忍心,唤货郎到自己的窝棚,盛一碗地软疙瘩汤。货郎喝了一口,连连叫道,香死了香死了,问汤里的黑片片是山木耳?老戴告诉他是地软,树林草地上长出来的,原来山下也有的,这些年喷洒农药,不见长了。
怪不得呢,货郎年轻,没见过地软,当时就要老戴领着他去找。他说这东西太香了,如果能采摘,他想带到山下去,看能不能当山货贩卖。
老戴想,地软又不是啥金贵东西,不会讨人喜欢的,谁能拿它当回事。但他不好把这种话说给货郎听,免得人家说他小家子气,就领着货郎到山上树林去捡,好在这个季节中午的太阳不毒,地软没有被晒死,东找西采捡了几把,货郎欢天喜地带走了。
过后,货郎好久没上山来,也没带回地软是不是能当山货卖的消息,老戴前些天还牵挂着,后来就不往心里去了,能不能当山货,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倒是闲着就上山采几把,儿子小戴喜这口。每次看到儿子抱着大瓷盆喝地软疙瘩汤,像吉里格郎河的水一样欢畅响亮,老戴比喝了蜜还舒坦。儿子是个难得的好男孩,乖巧听话,叫他干啥就干啥,不叫他干的,他绝对不干。老戴的妻子死得早,为了儿子,他没再娶,一个人带着儿子,从小到大,儿子小学初中高中地上了十二年学,没和别的孩娃打过架吵过嘴,没给老戴惹过一丁点麻烦。
只是这孩子乖是乖,学习成绩却一直不太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愿复读却要跟他天南地北放蜂。老戴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养蜂也是个艺业,发不了大财,但谋个温饱没问题,并且一辈子不愁喝不到蜜。蜜多甜啊,一辈子都在蜜里生活,不也是个活法!对老戴来说,这已经够好了。儿子要是考取了哪个大学,他还真拿不出学费,供儿子去城里上呢,再说,大学毕业了又能怎样,还不得自己想办法谋生。老戴从电视上看到过,有好多大学生毕业了照样寻不到合适的工作,其实,也不是真没工作可干,还是他们眼高手低,看不上这,看不上那,不是嫌这工资低,就是嫌那管得太严,挑三拣四。人嘛,什么事都合适了,活着还有啥劲!所以,儿子没考上大学,并且心甘情愿跟他出来放蜂,老戴心里还是挺自足舒坦的。
鸟儿叽叽喳喳喧闹起来,把露水浑成一片的空气吵得碎成无数块,有些被鸟儿吞进嗓子,那叽喳声里,就像清晨的空气一样湿漉漉、清冽冽的,极其动听。老戴听惯了鸟儿的叫声,不嫌它们吵闹,其实吵不吵的,全在人的心里,心里开阔,什么样的声音都能容纳进去。老戴担心的,是鸟们醒来后吵闹,它们飞来跳去会啄烂地软。吃惯了肉虫的鸟雀儿,其实不食素地软,但它们的嘴不闲着,像孩子似的,只要没事干就难受,搞点破坏找乐子。春季地气凉,地软长不大,还很稀少,而且这时候的地软也跟刚长出的庄稼似的,最鲜嫩了,叫鸟儿糟蹋了可惜。上年纪的人,睡不了懒觉。其实,老戴并不老,五十才挂个零头,但他的一头白发把人衬老了,他身体强壮着呢,扛起蜂箱比儿子能干,饭量也不小,就是瞌睡不如以前,晚上睡得不沉,有点小动静就能惊醒,尤其半夜,一旦睁开眼,睡意全没了,瞪着眼盼天亮。对老戴来说,现在的睡觉就像完成一项任务似的,没了年轻时的香味。
天已大亮,树梢上挂满了太阳的金辉,各色鸟雀儿在枝头欢叫、跳跃,它们闹得疯狂,把一些不牢靠的花苞都踩碎了。老戴心疼那些未开的花蕾,没能叫蜜蜂采过夭折了可惜,像是个羞答答的小女孩,还在遮遮掩掩中,以为待到绽放便是惊世的美丽,结果却在含苞的时候就毁了,实在心疼。老戴是养蜂人,他喜欢花蕾清秀澹定的样子,但他更喜欢花蕾绽放的样子,这时候的花粉最丰富,蜜汁最纯香,能叫蜜蜂采到这样的花蜜是他最大的快乐。他不能眼看自己的快乐被鸟们轻易破坏掉。老戴捡起去年落下的干瘪果子打鸟雀,扔了几个干果没投中,鸟雀受了惊,飞起又落下去。在这个大林子里,鸟们野蛮惯了,一点都不怕人,落到另一棵树上继续吵闹。山里的树不似城里的一年四季有人精心打理,修枝剪杈,谁也不会给老山林里的树修剪的。
偶尔有砍柴的人,砍倒一些树棵子,劈出条条小道来,但大多地方枝蔓缠绕,灌木丛生,跟灌木相得益彰的是干枯的蒿草和正在发青的野花野草,把林子里的空隙几乎塞满,根本没处下脚。当初,听人说莫乎沟野果树多,稠李子、山杏、毛桃,最多的还是野苹果,离莫乎沟最近的几个山头,满山遍野全是野苹果树,当地人叫野果子。也就是这些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吸引来外商,他们到山里转悠了一回,满脸兴奋,说山林里的果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们要开发野果,把它们制成天然饮料。如今做饮料的水果蔬菜大多都是化肥农药催出来的,现在人们讲究天然和营养,把这些野生的果子制成饮料正符合现代人对绿色饮品的需求。所以,他们出资往山上修了条能走拖拉机的山石道,以前,山上只有一条能容人马通过的山路,什么东西全靠马驮人背。这下好了,老戴雇拖拉机把蜂箱运到了山上。
在山上放蜂,比山下好得多,老戴早就打听过,山上各种野果子的花期刚过,满山遍野的杞子红、一串黄、马香兰、白槐花、酸枣花、山菊花、马刺芥、酥油花等等,开起来一层一层的,没完没了,一直能开到第一场雪落下来。这样,养蜂人的蜜月就能延长到深秋。老戴和儿子就是奔着花期长,才雇拖拉机把蜂箱运上来的,他想多采点好蜜,换下钱给儿子将来娶一房媳妇。儿子从没开口问他要过媳妇,但他听到儿子每夜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不是想女人能是啥?做老子的心里明白,儿子到想女人的时候了,可娶谁家的丫头,不得两三万块钱?就是把他的这些箱蜂家底全卖球了,也抵不上这个价,何况卖了,父子俩今后喝西北风啊!
一想到这,老戴自足的心态就淡了,像霜打过的桃花,耷拉下了头。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许多细碎的光斑,落在老戴身上温温柔柔的,很舒服,但老戴无心这样的舒服,他的心里有了一丝飘过的乌云。他奈何不了鸟雀,也懒得跟它们较劲,由它们闹去好了。老戴到树林间的宽敞处踩着露水在草窝里捡地软。这个时节地软懒,长得不多,夜里地气又凉,地软也长不大,指甲盖大小,黑乎乎的,像草地上开放的狼毒花,贴着地皮藏在草根下,如果不耐着性子寻找,是捡不到多少的。
老戴有这个耐心,多年的放蜂生涯使他的性子一点都急不起来。养蜂像钓鱼一样,磨人的性子哩。再说了,老戴喜欢手摸地软的感觉,非常喜欢。黑乎乎的地软又软又滑溜,像丫头的皮肤。所以,他捡地软不爱用筐子之类的器物装,喜欢用手攥着,充分享受女人皮肤的美妙感觉。这是老戴对地软手感的评价。当然,这只在他心里,老戴没给别人讲过,他从没摸过别的女人,自己的女人活着时皮肤是不是像地软一样,老戴已经记不清了。
不一会儿,老戴攥着两把地软,从林子里钻出来,沿着缓坡慢慢往山下走。这时,庄子醒了,人咳嗽,羊叫,牛哞,马嘶声在炊烟里此起彼伏。说是庄子,其实没多少人家,还像羊拉的粪球,在坡谷里稍平坦点的地方,这里拉一颗,那儿一颗,全是分散的石板屋。较集中点的,属河边的大谷底,那儿是老户人家,房子虽然也是石板屋,但高大结实,历经祖辈好几代人创下的基业,屋后都有树枝搭就的大牲畜棚,里面能容纳上百头牛马羊,离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牲畜味。
老戴披着一身阳光,踏着烟火气息下到谷底。他的蜂箱排列在沟谷的西坡上,蜜蜂喜阳,需要温暖。那里是一片平坦的阶地,他的窝棚搭在最宽敞的阶台上,蜂箱围着窝棚向四边延伸开,很有层次感。
儿子还在窝棚里熟睡,老戴轻手轻脚取出菜盆,端着小半盆地软到谷底河边去洗。早晨的河水很凉,往骨缝里钻,老戴硬撑着把地软洗净,又掬些河水抹把脸,两手交叉夹在腋窝下暖着,眼睛却盯着河对面出神。
慢慢地,老戴看到一个小人儿沿对面缓坡的小道走下来,到河边来提水。这个人是花菇子。老戴早就注意到这个小丫头,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在泛着青和白的板房映衬下,格外显眼,而她那张小小的脸蛋几乎被淹没在黑色的衣服里,远远地,根本看不出她脸的轮廓。
刚到莫乎沟那天,蜂箱还没摆放好,大人孩子围了一大堆看稀奇,唯有花菇子默默地提个大铁桶,从河里灌满水,一边慢慢地往坡上走,一边回头望河这边的稀奇。她个子小,桶又高又大,碰到坡地上,水溢出来,她没注意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铁桶趁机脱手,发出很大的响声滚到谷底的河里。
要不是老戴反应得快,冲过去抓住桶,肯定叫水冲走了。
花菇子显然吓坏了,一身黑衣衬得她脸上的红斑更红,她瞪大眼惊恐地尖叫一声,一直看着桶被老戴抓住,眼睛还没恢复正常。
老戴心里嘀咕,谁家大人真狠心,叫这么小的丫头提个大桶打水。他从河里重新灌满水,爬上坡顶到花菇子跟前说,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把水送过去。
花菇子呆呆地望着老戴,不吭声,突然伸手抓自己的桶。
老戴晃身闪开,说,谁家的小丫头,大人这么忍心,万一连人摔下沟谷咋办?
围观的人听到老戴这么说,轰地一声笑了。
有人笑着叫道,养蜂的一头白发,真是老眼昏花,她花菇子是啥小丫头,早就是莫家过门一年的老媳妇了。
怪不得呢,如果是没结婚的丫头,父母怎么忍心叫她穿身黑衣裳!就是小媳妇,也不能穿这么黑呀,像个乌鸦似的,把女人味全穿没了。
老戴这样想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很难为情,面红耳赤,但他记住了花菇子这个小媳妇的名字。花菇子也是满脸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所措。老戴的心里怜惜花菇子一脸的孩子气,他还是帮她把水送上缓坡顶,才将桶还给她。花菇子低声说了声谢谢,声音弱得跟空气中的风似的,老戴凭着感觉听到这两个字,他笑了笑。
后来几次,老戴看到花菇子来河边提水,如果他闲着,会跑过木桥去帮花菇子把水提到缓坡上。刚开始,花菇子死活不让,把桶紧紧抱在怀里。老戴笑笑说,你这丫头真是的,怕我抢了你的桶啊。花菇子一声不吭,一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人高马大的老戴。老戴又笑笑,在花菇子迟疑间,一把抓过桶,提上就走。花菇子在后面紧追几步,追不上,便站住不动。老戴把水提到坡坎上停下,回头等着花菇子,见她不上来,知道她的心思,便放下水桶说,剩下的是平路,你自己提回家吧。说完,自顾跑下,经过花菇子身边时没有停步,直接过河回他的窝棚准备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