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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琪英来找小女儿,黄婷婷不在,何光华在店铺门口和隔壁鞋店的冯薇薇站着说话,好像何光华说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似的,冯薇薇笑得脸上的的肌肉都快要颠下来。见黄琪英过来,何光华没停下和冯薇薇说笑,仍然笑得灿烂,间或才对走近的黄琪英说了一句:“过来啦,婷婷去河边洗杂碎了!”

黄琪英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女儿在河边,他其实是来跟女婿要地衣钱的。大女儿的儿子上大学的学费还没凑够,他这个做姥爷的不给外孙想法子谁想?可是,黄琪英只能依靠挖地衣挣钱。原来,何光华收到岳父送来的地衣,会及时付些钱,后来不知存着怎样的想法,慢慢就不给了。黄琪英心疼小女儿,想着地衣也值不了几个钱,又是自家女婿,不给就不给吧,也拉不下脸要。这回,他实在没路可走,再加上对何光华不好好对待女儿心存不满,他报着豁出去的心态,来问女婿要地衣钱。

女婿不咸不淡的话和表情,倒弄得黄琪英不好开口。见何光华一直和冯薇薇说东道西热闹得不见停歇的意思,黄琪英心里很舒服。老伴还说不关何光华的事,是婷婷的问题,现在,他亲眼看到,就是何光华有问题,瞧他跟那个鞋拔脸寡妇的劲头,鬼才相信他们没问题呢!可是,黄琪英又没法质问女婿,拧转身气哼哼地往河边走。他要去找婷婷。

黄婷婷正埋头在水潭边用地衣搓洗杂碎。这天是阴天,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散乱不堪,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洗杂碎的人,还以为是叫化子呢,身上是那惯常穿着洗杂碎的衣服,上面净是洗不尽的污痕。洗好的杂碎堆放在一边,没洗的在另一边。在黄琪英看来,洗好和没洗好的都像座小山。他的小女儿被夹在这样的小山里,像只蚂蚁。

黄琪英要帮女儿洗,黄婷婷不让。望着女儿的手在水里像条翻腾的鱼,而何光华却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和冯薇薇说笑,黄琪英心里酸涩得很,抬起头,装着被秋风吹着眼睛,偏过去偷偷擦拭掉泪水。

听了父亲的来意,黄婷婷很内疚,有两年多没给过父亲地衣钱了,他从来也没提起过,这次要不是为帮姐姐,想必父亲是不会开口跟她提这钱的。她答应回去跟何光华说,要他尽快把父亲的地衣钱付清。

黄琪英本来还想跟女儿再说些别的,可见黄婷婷脸上笑容是硬撑着的,被油腻的河水泡得肿胀泛白的双手一直没停歇,他便把话咽了回去。转过身离开的时候,一阵迅疾的秋风匆匆而过,从衣领处猛然灌进黄琪英的胸口,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疼得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黄青山到北街转悠。北街都成工地了,几乎家家都在大兴土木。黄青山很喜欢看到这景象,他这次回桑拿镇,就是揣着目的来的。知道火车路要经过桑拿镇后,他脑子里就盘旋着盖房子,只要修铁路,就得拆迁,国家是不会叫老百姓吃亏,拆迁费肯定低不了。眼下最关键的,他得找个合伙人,人家出地盘,他投资,当然喽,得是住在铁路经过的北街人家,不然,就是在桑那镇盖一百幢房,也别想挣到钱。可是谁都不是傻子,拆迁费大家都想得到,谁愿意跟他合作?当时,他在喀什城产生这个想法时,菲儿的妈妈坚决不同意,说他是把钱往水里扔,万一人家把拆迁费拿到手后不给他怎么办?地盘可是人家的。黄青山坚持要这么干,老婆不让动家里的钱,为此,夫妻俩吵闹了将近一月,最后大打出手。一气之下,菲儿的妈离家出走,一个礼拜后,黄青山收到了她的离婚协议书。

可能是菲儿妈妈的话提醒了黄青山,他把目光锁定到何光华身上,他是他的妹夫,总不能拿大舅哥的钱盖房不认账吧。黄青山找到何光华,劝他抓紧时间盖楼房,不然,等正式征用土地修铁路的通知下来,那时再盖房就得不到认可了。

何光华接过大舅哥递过的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打量陌生地盘似的让目光盘旋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想盖,可怎么盖?就这么大点院子,只能拆了这两间门面房腾地方,可拆了在哪儿摆杂碎?我这不就失业了嘛,这个家总得有收入才能维持下去,对吧!再说了,盖楼房得好几万,一下子,我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去?”

黄青山盯着那一小溜用玻璃罩住卤好的杂碎,心说就这么点眼光,还想发财,门儿都没有。他耐下心继续说道:“生意可以先停下,桑拿镇就这么大点地方,你日摆夜摆,也没见你挣下多少钱。要我说,赶紧撤掉店面盖好楼,日后的拆迁费把什么损失都补回来啦,这比你和婷婷又洗又卤地要轻松不知多少倍呢。别盯着眼前这点利益不放,得赶快动手,别到时错过机会有你后悔的。”见何光华犹豫不决,他接着又说,“钱,我可以出一大部分,加上你这些年攒下的,只有两间地皮,干脆盖个三层楼,拆迁费顶三座房的价钱,到时……不过光华,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我出这笔钱一是为婷婷,二算是投资,不是借给你,到时咱们一起分成,谁也不吃亏。”

何光华挠起头皮,心想,这亲戚算是做到家了,人家把坑已经挖好,就等着我往里跳呢,哼,不能这么轻易答应他。他故意拖着,半天不吭声。

黄青山忍不住了:“你倒是说句话,行还是不行?”

何光华吭吭哧哧地说:“行倒是行,可是你不知道我眼下情况,我就没攒下几个钱,你也看到了,桑拿镇地盘小,生意冷清,加上我这几年也没心劲,唉!婷婷连个孩子都不愿给我生,我哪儿有劲挣钱!就算挣下钱今后给谁花呀,不就是等老等死么!”

黄青山把抽了一半的烟在墙角拧死,狠狠将烟头扔到地上,说:“光华啊,叫我怎么说你呢,你是男人,女人生不生孩子由得了她?你就不会想些法子?”

何光华张嘴想说“我做过手脚的”,一想,怕黄青山说给黄婷婷,到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话便拐个弯:“我说哥呀,你在城里就不知道咱乡下女人啦,她不想生,男人能有啥法子?种子种到地里,可地照样不出苗。”

“好了,好了,我哪天劝劝婷婷,一个家哪能没孩子呢。盖房的事你得抓紧,别不当一回事,时间不等人,可千万别等有了孩子,到时兜里却没票子啊。”

何光华抽了一口烟,慢声慢气地说:“我也得和婷婷商量一下,这是大事,看她有啥想法。”

“那我等你回话!”

何光华心里老大不高兴,黄青山走时,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只把他送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冷笑道,还说是为了婷婷,我看为你自己挣钱才是真。口里说要劝你妹子呢,转眼就会不当回事,你只盯着投资盖房,打自己的算盘,那好,我也叫你慢慢等着去,我的地盘,凭啥叫你借机发财!

何光华这样想着,站在门口发呆。这时,隔壁的冯薇薇走过来,他也没注意到。冯薇薇伸手推了他一把:“想啥呢,不会是想我吧,这么出神?”

何光华从呆愣中醒来,想了想,把刚才黄青山跟他说的话说给她听。

冯薇薇一听就乐了:“哈,你这个大舅哥倒把算盘打得精啊,明摆着只赚不赔的事情,要是真要征地的话,就是不盖房,凭你这屋这院,怎么也得有一大笔拆迁费哩,他却伸手插进来,凭白无故就想挖走一块,来个坐享其成。哈哈,他黄青山也太小看你何光华了吧,你能叫他占这个便宜?”

何光华说:“也不是啥便宜,他不是要投资嘛,投资没回报谁投?”

冯薇薇撇撇嘴,酸溜溜地说:“投资?盖房的事还不是你们家婷婷一句话?有那么大姓何的包工头在跟前,整你这个屋还需要别人投资!”

何光华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冯薇薇知是自己说得太直,把他激狠了,再说这事跟自己没啥关系,何苦要她一针见血,便把话峰转了:“我只是不信你何光华就没有盖这房的钱!”

这天晚上关了店门,何光华回后屋吃饭时,黄婷婷装着不经意地问丈夫:“咱家这两年给我爸的地衣钱是咋算的?”

何光华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想起黄琪英上午来过,大概是想跟他说地衣钱的事。他记不起什么时候给过黄琪英地衣钱,要说给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光华一口饭含在嘴里,呜呜咽咽说不清楚。

黄婷婷不看何光华,把目光投向别处说:“你这两天跟我爸结一下账吧。这是他唯一的收入,总不能欠着他呀,传出去有人会说咱不孝,占老人的便宜。”

何光华一口饭总算咽进肚子,清清嗓子,才说:“有啥便宜可占的?不就几堆烂土盐嘛?比起盖房子来,地衣值几个钱?”

他故意把“盖房子”三个字咬得很重。

黄婷婷听清楚了,这段时间何光华动不动就说桑拿镇如今最有钱的人是高远明,人一有钱什么女人都喜欢往上贴。说这话时,还不停地瞟她,好像她就是那往上贴的女人。黄婷婷早听烦了,这会儿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知道你是啥意思,有话就直说,有屁就放,别绕弯弯肠子。”

何光华见黄婷婷动气了,心里暗自高兴,只要一提搞建筑的高远明,她心里就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说:“我绕什么弯弯肠子啦?我就说盖房子是大事,比起来,地衣才值几个钱呀。我这两天就跟你爸去结账,该多少钱给多少,一分都不会少。”

“你少跟我说盖房子,”黄婷婷没好气地说,“你那点小聪明我还不清楚!你不就想打探我与高远明,就直说,别拿盖房做幌子。我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传,我反正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和高远明只是同学关系,爱信不信!”

终于,她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何光华这下抬高了声调:“瞧你这话说的,我说啥了,啊?我啥也没说,是你心里有鬼,急着要表白吧。”

黄婷婷更生气了,怒斥道:“何光华,你别小人之心。我什么都没做,要表白什么?”

“我不过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翻盖房子的事,你生哪门子气?”何光华见她动怒,立马降下声调,“今天你大哥来过,他在城里听到风声说铁路要经过咱这儿,这事八成是真的。他来就是劝我们把门面房拆除,盖成个三层楼。我说咱家没钱,他说由他来投资,但到时修铁路要拆迁的话,他跟我们分拆迁费。你哥这主意不错吧?”

黄婷婷一听,顾不得辨析何光华话里的意思,心里的火已经像浇了汽油似地“腾腾”直往外冒。哥哥真不是东西,大姐的儿子考上大学,到现在凑不够学费,找他多少回都给推脱了,现在,他却有钱来给自己妹妹家投资盖房,这种不顾兄妹情份的人怎么出现在他们黄家?黄婷婷感到痛心。为给姐姐的儿子凑学费,黄婷婷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私房钱都拿了出来,她是力不从心啊,家里的钱由何光华掌管,他每天守着杂碎店,出入账从不经她的手,要买什么东西,也都是何光华算好账数好钱交给她,所以她手头从不宽裕。真正认识何光华后,不到万不得已,她从不开口向他要钱。这阵子看着大姐急躁可怜的样子,黄婷婷鼓足勇气试了几次想向何光华借钱,可每次话还没说出,就叫何光华看穿了她的心思,把话赶紧岔开了。

说句实话,自家的杂碎店平时没多少生意,每年全靠秋冬时节制作的熏肠过年时销出去挣点大头,可是今年的熏肠还没做好,还没到年节销售期呢。何光华是个守财奴,向他开口借钱,等于要他的命。加上最近莫名其妙传出她与高远明的绯闻,更使她气短,虽然她没红杏出墙,但这种传言是解释不清的,何况,她确实也曾动过去找高远明借钱的念头。黄婷婷替姐姐着急又出不上力,只能干着急。黄珍珍当然知道妹妹的难处,但凡有一丁点法子,妹妹不会不帮忙的。眼看大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黄珍珍急得没法,专门去一趟喀什城找黄青山,想从相对富裕的弟弟那里借到一些。黄青山一口咬定没钱,说他的钱全压在房子里,他自己都到银行贷下款呢。到了吃饭时间,他带黄珍珍到外面吃碗牛肉面,还是黄珍珍掏的饭钱。这才几天工夫,黄青山就有闲钱投资盖房了?真是没人性,黄青山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了。

当着何光华的面,黄婷婷不想说哥哥的坏话,但心里的愤懑这会儿却无法遮掩,她说:“盖什么房呀?我哥哪有钱盖房?前几天我姐问他去借钱他哭得比谁都穷。再说了,好端端的,盖什么房?现在只是传言铁路要经过桑拿镇,到底最后会不会修过来,谁也确定不了。”

何光华想听的就是黄婷婷这句话,这话如果是他说出来,别人会说他小心眼,认钱不认人,但要是黄婷婷这样说,可就没他什么事啦。黄青山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同意盖房,他有什么办法!心里窃喜,他嘴上却说:“可能你哥前几天手头确实紧,这两天松活了。再说,”他像故意又像无意地说,“现在盖房比不得以前,以前一砖一瓦都实打实自己买,现在的建筑嘛……”

黄婷婷一下就听明白了何光华话里的意思,她怒视着他道:“你有完没完?你别想打什么鬼主意,我再说一遍,我跟高远明没任何牵扯,他跟我没任何关系,你们盖不盖房跟他也没关系,少给我扯!何光华,我告诉你,我不像你,整天跟那个寡妇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本来还笑眯眯的何光华没想到算计过了头,扯到了自己头上,恼了,“哗啦”一声把碗往桌子中间一甩,碗撞倒菜碟,把菜打翻了:“黄婷婷,你太过分了!你不愿给我生孩子,还见不得我喜欢别人的孩子?我不就喜欢薇薇的儿子嘛,咋就纠缠不清了?你不想要孩子,还不是做梦想和高远明死灰复燃?这下好了,高远明有钱啦,你随时可以去找他,只要他还会要你!”

菜汁和菜渣溅到黄婷婷身上,她一动不动,任菜汁在她身上洇开,红色的西红柿片在衣服上像一朵逐渐枯萎的花朵。黄婷婷看着何光华生气的表情,心里突然没了刚才的怒气,她伸手将衣服上的西红柿片摘下,轻轻放到桌上,耷拉下眼皮,像在自言自语,声音极轻极空洞地说道:“我要孩子干嘛?让他到这个世上来看我活的这个狼狈样子?!”

“你活得狼狈?”何光华气恼道,“缺你吃还是缺了你穿?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直想等你有了孩子,就再雇个人洗杂碎,不让你干那活呢,你倒好,为了不生我的孩子,吃了这么多年的避孕药……”

黄婷婷抬起头,目光冷冷地射向丈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手脚?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如果在这种状况下,我还能怀上孩子,我就认了,可是老天都垂顾我,叫我没怀上,我何必要吃那种药!”

黄婷婷这番镇静自若的话,使何光华惊得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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