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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陈姨妈带着丈夫儿子儿媳甥女回娘家,知道娘家人都是势利眼,吩咐穿衣打扮不妨张扬一些。又亲自给黛玉和莎里古真打扮,拿着粉给儿媳扑上,如同茄子上挂了一层霜,拿胭脂给黛玉抹上,明艳中多了一丝妖媚。两个小辈皱着眉,陈姨妈自己也看着不像,急得把粉扑子撂在桌子上,嘟着嘴不说话。

莎里古真道:“母亲你就是嫌我长得黑,怕给你老人家丢脸,何苦来?我不去不就是了?”

黛玉给莎里古真使了个眼色,笑着推着陈姨妈道:“姨妈你去看看姨爹和二哥吧,他们男人一发不讲究穿戴了。我们姐儿俩虽然蠢笨,也让我们学着打扮,总不能天天麻烦姨妈。”

陈姨妈叹口气,去了。黛玉冲莎里古真做个鬼脸道:“人老了就是嘴碎操心,什么都要管。真真姐本来面目极好,都被她弄得不伦不类了。我们雪雁最会梳头了,可惜她不在。姐姐不必紧张,贾家也不过就那样,咱们只按家常打扮就行。”

有丫头给莎里古真梳头,黑油油两根麻花大辫,缀着红蓝宝石,额前垂着珍珠流苏。黛玉笑道:“姐姐眼睛明亮有神,腮上红赛胭脂,越性往眼皮上涂些暗色兰膏,更衬出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唇上也多施些胭脂方好。”

莎里古真迟疑片刻,道:“他们都说我眼神太野,不温柔端庄,我正要掩盖这些,妹妹怎么反劝我突出这些?”

黛玉笑道:“姐姐不知道自己迷人的很吗?看见姐姐,我都不知道拿谁才能和姐姐你比较。仿佛只有屈子笔下的山鬼才可以喻其一二。‘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要是能办得到,真该给姐姐以薜荔石兰为衣,女萝杜蘅为带,赤豹文狸簇拥,辛夷做车桂花为旗……那样才能充分显示姐姐的神采。”

黛玉话还没有说完,早笑倒了一屋子的人,莎里古真笑道:“要真如妹妹说的,只怕没到贾家,大街上就吓到了一大片。这青天白日的,怎么跑出妖魔鬼怪来了,还不派和尚道士拿咱们?消停些吧。”

说说笑笑姐妹俩已经打扮妥当,出来见了陈姨妈等人,别人犹可。陈夜云一见爱妻,喜笑颜开道:“还是我们莎里古真好看,妈妈你说是不是?”

陈姨妈见儿媳妇明艳矜贵,也觉得脸上有光,笑道:“我们陈家的媳妇,还能错得了?”

几个人坐车来到荣国府,只见贾府正门大开,红毡铺地,两边奏乐,贾母亲率儿孙媳妇迎接。众人厮见过了,让入大堂,这里面更是屏开鸾凤,褥设芙蓉,鼎焚百合,瓶插仙葩。贾母便要引陈姨妈等内眷进去,陈姨妈笑道:“都是自家骨肉,何必再分内外,反显得生疏了。”

贾母便命在花厅摆宴,东边几桌是陈姨父贾政贾赦珍琏宝玉琮蓉兰,西边便是贾母陈姨妈黛玉惜春坐主席,下面便是邢王二位夫人尤纨凤钗,凤钗二人位置只是虚设,立在地上照应。

贾惜春本是不来的,听说黛玉来了,方来一会。

黛玉见惜春缁衣布鞋,心里难过,便对贾母道:“黛玉乏了,和四妹妹歇一歇。”

贾母笑道:“去吧,我知道你们小姐妹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自在去歇着去,想吃什么打发丫头去要。”

二人分花拂柳来到大观园,见园中荒芜,黛玉问道:“现在谁在园中居住?”

惜春道:“大嫂子也搬出去了,园子里只有我在芦雪庵住着,余下的就是负责收瓜摘果的老婆子们。我现在吃斋,要了柴米菜蔬自己做着吃,园子里的厨房都撤了。”

黛玉笑道:“撤了也好,妹妹喜欢清净,倒不用听他们聒噪。”

说话间来到芦雪庵,见一个穿月白缎子单衫,青缎子背心的丫头正在给鹦鹉喂食。黛玉正要叫她,只听鹦鹉扑棱着翅膀叫道:“姑娘来了,紫鹃快掀帘子。”

紫鹃笑着骂了一句:“呸,你这扁毛畜生,骗我不是一次了!--”回头看见黛玉,扎撒两只手,半天说不出话。

黛玉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紫鹃喜极而泣,哽咽半晌方道:“她们总拿姑娘回来的话逗我,我都不敢相信了。姑娘怎么回来了?”

黛玉笑道:“我怎么不能来?自然是他们请我回来的。你怎么跟了四姑娘了?莫非你也参悟了?”

紫鹃擦着眼泪笑道:“姑娘又笑话我,我一个俗人参悟了什么?不过是老太太太太看着四姑娘这里人少,把我拨过来使唤的。”

惜春冷笑道:“林姐姐不知道,太太一心想着贾家香火旺盛,给宝玉往屋里放了个袭人不说,又把柳五儿收了房。前些时候又打算把紫鹃给宝玉做屋里人,这丫头不愿意,说情愿跟着我修行,才来了我这里。”

黛玉迷惑不解道:“紫鹃不是对宝二爷看法不错嘛,怎么不愿意呢?”

惜春笑道:“你不知道,这丫头心里为姐姐不服气,不愿意在伺候宝二奶奶,这也是你们的缘法。”

紫鹃哭道:“我娘老子听说我放着姨娘不做,要跟四姑娘修行,骂了我三天三夜,说宁愿看着我死了也不愿意我出家。我现在只是在芦雪庵当差,并没有出家。”

黛玉看着紫鹃,笑道:“你果然能舍弃父母亲人跟着我吗?要是如此,我便带你出府。”

只听门外有人叫道:“姑娘,春纤也跟姑娘走。”随着话音,春纤也跑了进来。

黛玉笑道:“你不是贾府的家生子,走便走了,紫鹃可要三思。”

紫鹃跪下来哭道:“家生子不过因为舍不得娘老子,其实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们也不为我想。这府里丫头只有两条路,一是做姨娘,二是配小厮,两个我都不要。姑娘要是不为难,就救紫鹃于水火之中。”

黛玉扶她起来,道:“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这样待会子见了老太太,我去试试?”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妹妹回来了,宝玉有话要说。”

黛玉看看惜春,惜春笑道:“林姐姐若不愿意见他,不见就是了。”

黛玉道:“教他进来吧。”

贾宝玉一见林黛玉,比往日更添了风韵,那好处却是说不出口的,只见她目光一扫,登时整个人都酥掉了,头也不敢抬,立在屋里发愣。

黛玉笑道:“二哥哥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宝玉回过神来,笑道:“妹妹这样的人物,原是小小的贾府留不住的,却因何连北静王那样的谪仙人物,妹妹也不要呢?”

惜春冷笑道:“二哥哥郑重其事,原来只为了说这个!当初在贾府好好的,是谁逼得人家没有了立足之地的?林姐姐是林家的女儿,须不是贾家的,北静王位高权重,你们就要拿林姐姐来巴结吗?”

宝玉吓得连连摆手,道:“不是巴结,是我私下里的傻念头,咱们家对不起林妹妹,耽误了林妹妹终身大事。我听老太太说林妹妹拒婚北王府,怕她过于执着旧情,白白误了自己。”

惜春听得越发不像,正要反唇相讥。黛玉拿眼色止住了她。宝玉如今越发委顿,一点灵气也不见了,往日那个嬉笑含情,提笔能赋的人哪里去了?听他说话也没有轻重,意思却是真的。这府里只有他真心疼爱自己,她不忍心发怒给宝玉没脸。因笑道:“二哥哥这话错了,子非我,焉知我不乐?二哥哥说出这样的话来,倒真的是太执着了,我劝你珍惜你已经到手的,不要瞻前顾后,最后什么都误了。”

宝玉笑道:“妹妹竟是悟了,反是我小家子气。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贬他人。昔日妹妹评我之言一点不假,以后我们就各顾各的了。”

黛玉笑道:“你别走,我还没有大彻大悟呢。听说你夫妻如今管家,还要跟你要两个人,紫鹃春纤皆是我旧日用惯了的,不知道二哥哥可否将她二人赏给我。至于身价银子,二哥哥只管提。”

贾宝玉笑道:“什么大事,前儿为了节省开销,白白放了许多人呢,妹妹看她们好,只管带走。”

黛玉道:“你是主人,怎么能不和你商议?她们的奴契也请二哥哥一并给妹妹吧。”

宝玉道:“这个自然,袭人,你去和宝姐姐说一声,把紫鹃春纤的奴契拿来。”

袭人去了一会儿,薛宝钗笑嘻嘻过来了。进门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妹妹看谁好,直接带走就是了,自家骨肉客气什么?春纤小丫头不值什么,紫鹃却是老太太和太太两个人千挑万选要给宝玉做姨娘的。她要是去了,人家不说妹妹和她主仆情深,该嚼舌说我嫉妒不容人了。这个罪过姐姐担不起啊。妹妹要是缺人使唤,我多挑几个好的给妹妹如何?”

惜春正要说话,黛玉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笑道:“妹妹现在并不缺人手使唤,姐姐要是舍不得紫鹃就算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紫鹃明明可以做姨娘,却要她跟着我做丫头,我也于心不忍。宝姐姐为人大度宽容,我也不用担心紫鹃受主子奶奶的气。只是二哥哥,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喜欢那个,心思不定,紫鹃别再受别的姨娘的气。别人我管不着,紫鹃跟我那么久我不得不管。二哥哥你过来,妹妹从未求过你,这件事哥哥一定要答应妹妹,一定要善待紫鹃,宝姐姐是贤良人不会争风吃醋,哥哥一定要对紫鹃最好。”

宝玉见黛玉求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因紫鹃也是温柔秀丽,妩媚动人的,加上黛玉求他。忙对天发誓道:“若得了紫鹃在屋里,一定好好待她。若违此誓……”

袭人吓得捂住宝玉的嘴道:“爷,好好的起什么誓?紫鹃已经和太太说了不做屋里人,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还是放她和林姑娘走吧。”

薛宝钗明知道黛玉使诈,怕弄不好紫鹃真成了姨娘,自己又多一个对头,因笑道:“虽然老太太太太看中紫鹃,怎奈这丫头不肯。咱们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家,罢了,罢了,妹妹带走就是了。有一句话妹妹别见怪,如今咱们家不比往日了,下个月太后生辰,元妃姐姐竟然没有合适的寿礼,姐姐上次在妹妹府上见了一尊金莲花座白玉佛像,妹妹可否忍痛割爱呢?”

黛玉心里冷笑,果然薛宝钗贪得无厌,不过一尊小小的玉佛,总比眼看着紫鹃春纤在此地受人摆布强,因笑道:“无妨,我就叫人送过来。”吩咐红菱回家把金座白玉佛取来。

薛宝钗刚提起的时候怕黛玉不答应,心里惴惴不安,没想到黛玉答应如此轻巧,反懊悔要的少了。她本来拉着黛玉的手的,看见黛玉腕上一对冰玉镯,虽然没有碧云寺见的月光白玉镯以及昨日的昆仑镶宝镯珍贵,也算是难得的了。因手抚镯子笑道:“妹妹的镯子好看的紧,他们都说姐姐肌肤莹白,该戴一对冰玉镯的,妹妹让给姐姐可好?”

黛玉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对冰玉镯,什么好东西?本该送给宝姐姐,可是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宝姐姐何功与我呢?我掰着指头想了半晌,怎么竟没有想到姐姐一点儿好处?”

薛宝钗脸一红,讪了一会,笑道:“真是林妹妹这张嘴,叫人欢喜不是,不欢喜也不是。和你开玩笑,妹妹却是个爱认真的。”

袭人见宝钗受黛玉奚落,心里得意,又不敢显现出来,听宝钗说着自我解嘲的话,她也笑道:“奶奶家富贵无比,什么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只怕现放着几箱子呢。”

袭人一则得意,二则想讨薛宝钗的好,没想到一句话惹了两个人,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林黛玉懒怠理她,薛宝钗心里大怒。谁不知道薛家已经败落,为救哥哥,自己的嫁妆都偷偷拿回了娘家,还有什么东西?看着王熙凤穿一身戴一头的,贾母早就发话叫她注意一下体面了,薛宝钗有苦难言,幸亏她往日也不大打扮,才混了过去。昨日去林府赴宴,自己只戴一只金钗就要出门,贾母看出破绽,赏了她一些珠宝才将她打扮妥当,没有失了体统。袭人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什么事不知道,偏偏还说这话,怎么不让她气愤难平?

薛宝钗冷笑道:“袭人!自己回屋去。二爷已经是成人了,出来进去的你一个屋里人跟着算什么?成天价花红柳绿狐媚魇道的,难怪莺儿她们不服你,二爷的英名都是叫你们这起子人给毁了。你也是老人了,连五儿都不如!莺儿你跟我去找出来紫鹃和春纤的奴契来,两位妹妹还是到席上坐坐,老太太可是想念你们呢。”

袭人委委屈屈看了宝玉一眼,不敢多说话,灰溜溜回去了。宝玉和宝钗一道走了。惜春道:“争来争去也不嫌烦?倒不如我这样无拘无束的好。”

黛玉悄悄地问:“你这样算不算出家,可有度牒凭证?”

惜春叹气道:“要是有就好了,他们说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怎么能出家为尼?觉得说出去名声不好,只允许我在家静修,不让出家。”

黛玉笑道:“你这样也不是个了结,横竖你也小,先在家修行,闲了到我家住几天散散心。”

惜春笑道:“罢了,没的给你添麻烦,他们看你接待我,认为或者会有转机,再去打搅姐姐,就是我的罪过了。”

黛玉见惜春为自己打算,认真地说:“妹妹不用怕,人要是自己不欺负自己,谁也欺负不了你!今儿那金座白玉佛是我为了救紫鹃春纤自愿给的。我若是不松口,谁也别想在我跟前讨得便宜,我是真心待妹妹,妹妹想去就去,不要瞻前顾后。”

惜春见她说的真诚,点头道:“我今儿就跟姐姐走,可使得?你家里还有贵客,不太方便吧?”

黛玉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我的姨妈就是你的姑妈,你正好去亲香亲香。”

惜春撇嘴笑道:“什么呀,你姨妈是荣国府的姑奶奶,我是宁国府的,差着一层呢。”

黛玉故作生气道:“我母亲也是荣国府的姑奶奶,是不是咱们更隔了一层了?我也不敢和你亲近了。”

惜春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小脸涨得通红。黛玉笑道:“彩屏给你家姑娘收拾东西。紫鹃春纤你们也收拾收拾,我走的时候你们一道走。”

黛玉惜春回到花厅,薛宝钗已经把两人的奴契拿了过来,黛玉收好,红菱取来金座白玉佛交给黛玉。黛玉笑道:“蒙二嫂子把紫鹃春纤给了我,这尊白玉佛不成敬意,算是她二人的身价吧。”

贾母和王夫人已经听薛宝钗悄悄说过了,都暗自赞叹宝钗会办事,彼此客气了一番。黛玉说想邀请惜春过府住几天,贾母尤氏等人正厌烦她,听说她离开,如何不答应?心里也盼着黛玉能劝她回心转意,省得她真的作了姑子让人家笑话。

陈姨妈仔细打量惜春,见她清秀可人,聪明伶俐,也有几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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