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拳、踢腿都有点迟钝,不比平日。师父来巡视,看我懒洋洋地站在那里,忽然抬起脚就给了一鞭腿。这一鞭腿抽得厉害,我立刻翻倒在了一边儿。
我爬起来,瞪着他。
后来,师父说,我当时的眼神儿特别狠,根本不像一个小孩子的眼神儿。说实话,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才能拿刀子捅了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长大了你再看。"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连我自己都被这种仇恨吓了一跳。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很犹豫。我知道,我的很多观众,看到这一段,或许会不习惯:相信"天下无贼"的"傻根儿"也会有仇恨?也会想报复? 总是微笑的"许木木"、"许三多"也会有仇恨?
也许"傻根"还没有学会仇恨,也许"许木木"还没学会仇恨。但是我,那一刻,却确确实实感到一种叫"恨"的东西。
不知道有人注意过没有,去寺庙游玩,进山门的时候,门口会有四个横眉怒目的"四大金刚",他们的手里拿着各色武器,脚下踩着小鬼。我不理解,菩萨不都应该是慈眉善目的吗?但是师父说,你不懂,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
师父说,金刚怒目,是为了护法,让恶人知道佛法的威严,才能对佛法产生敬畏,让菩萨更好地行善。
我不是恶人,我只是个孩子,我只想买个鸡蛋过生日,师父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来少林寺是想拍电影,但另外一个很实际的想法是,我学会了武功,就不会有人敢欺负我。我爹也不能再拿鞭子抽我! 我想不通,我来到少林寺学功夫,师父、师兄都告诉我,学武是为了惩恶扬善;学武是为了更好地自保,万万不可随便对旁人动武。那么,他们为什么就能够对我挥起鞭子?因为我只是个小徒弟?因为你们是父亲?是师父?因为你们手里有鞭子?
那天晚上,我用被子蒙着头,偷偷地哭了。师兄弟们都以为我是因为挨了师父的打才哭,但我哭什么,其实连我也不知道。
长大以后,看了一部叫做《 霸王别姬》的电影,电影里最触动我的,是那些孩子学戏的场景。那些孩子不分严寒酷暑地吊嗓、下腰、练功夫,得到的却只有师父的喝骂和鞭子。唱得不好,会挨师父的打,唱得好了,还会挨师父的打。
"打你是为了让你记着,下次还这么唱。"电影里的师父说。一个学戏的孩子,因为不堪师父的打骂,上了吊。
看到那个情节的时候,我又哭了。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在少林寺挨鞭子的时光。
在我看来,少林武术博大精深,和京戏一样,都是中国值得永远流传的古老艺术,也都讲究从小练起的"童子功"。但是为什么,这种古老艺术的传承,都要建立在对人的肉体的无情折磨之上?尤其是对于孩子来说,这种肉体的折磨,可能直接带来的是精神和思想上的影响。
然而,奇怪的是,如果没有这种近乎专制的高压式的地狱训练,还真的产生不了"好玩意儿"。成年以后再回少林寺,当年的师兄弟们,也都当起了师父,我升格成了师叔。师兄弟们叹息,现在的小孩子里,肯下工夫练功的不多了。而体罚,也用的越来越少。因为孩子的父母们都接受了现代思想,不允许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
从小就来学功夫的孩子们里,依然是农村子弟最多。肯吃苦、用心的弟子里,也依然是农村子弟为多。
"要想人前显贵,您必得人后受罪。"《霸王别姬》里说。
"梅花香自苦寒来啊。"师父说。
成人以后,当我这身学自少林寺的真功夫一次又一次帮我获得机会,帮助我找到饭碗,走出困境的时候,我都非常感谢师父的那一鞭腿。我已经非常理解,爹,师父,他们为什么要用这么残酷的方式让我记住,让我学习到一身的本领。
然而,我依然不确定,如果有一天,我来带徒弟,我是不是也会采取这种残酷的训练方式?
一定要用鞭子吗?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家,想妈妈。想妈妈温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抱着我。我把棉被裹得更紧些,幻想这是妈妈的怀抱,幻想妈妈正在安慰我。梦里,我梦见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