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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阴婚(1)

药刚种完,五糊爷就让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爷开门见山说:“五糊,这下没忙的了,我昨儿个请三神仙看过,五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你跟来路说一声,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尽管跑前跑后忙活了大半年,真听日子定下来,五糊爷还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这头已安顿了下去,过两天厨子就到,西沟那边,你就看着张罗,来路要是想往阔绰里办,也成,钱从这边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这么一个丫头,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爷懵懵懂懂赶到西沟,话说一半,恓惶得说不下去了。倒是来路显得有主意,反过来安慰五糊爷:“阔绰不阔绰的,哪是我们这种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爷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时我这边做顿饭,一家人吃一顿,你若不嫌弃,也来,好歹替我做个证,也不是我来路心狠,硬把草草抱上轿。”

说到这,来路嗓子里就拉起了雾,一双眼,被泪模糊住了。

五糊爷没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让这一家人给搅翻过。

农历五月头上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拾粮背着个褡裢打青石岭回来了,因为怕落雨,一路没敢歇缓,进门时,汗把衣衫已湿透了。来路看见拾粮,打窑洞里奔出来,边接褡裢边问:“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还有三升豆。”

来路哦了一声,又问:“东家给的?”

拾粮摇摇头:“刘药师给的。”

“他哪来的这个?”

“不知道,兴许是跟东家要的。”

说着话,已进了窑洞。五月的窑洞,还凉快得很,加上又是阴天,一进去就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湿气。拾粮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草,想问句啥,没问,低下头,不出声了。来路知道儿的心思,儿是为眼面前的事难过哩。

拾粮默站了一会,见爹不说话,问:“哥呢?”

“到坡下你二婶家去了。”

拾粮要往二婶家去,让爹给拦住:“你甭去,他这两天又犯病,我让你二婶看着。”

拾粮窟嗵一声,坐在了地上。

这个家,咋就成了这个样子?一股子伤心腾起来,漫住了窑洞,也漫住了十五岁少年的心。

外人兴许想不到,来路这个家,其实不算个家。二十多年前,沙漠边上沙湖村的来路跟着村里人逃荒,过古浪河时,娘死了,来路哭了一场,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场把人往死里死里饿的大饥荒,沙漠沿线的庄稼全给晒绝了,凉州城一带,也是颗粒无收。人在路上走着,能望得见地里的青烟。树皮都晒得要着火。打沙湖到青风峡,来路几乎是踩着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儿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拣的。

那年来路二十二,还没个媳妇,却从一个跟自己同样大小的女人怀里拣了个娃。来路拣时,女人已死了,娃也饿得只剩一口气。来路原想,老天爷让娃遇到他,兴许是给娃一条活命哩,谁知苦着心儿拉扯了几年,才发现,娃是个残疾,不说话,也听不见人说,这还不算,要命的是,娃连吃喝拉撒都不会。

天下苦命人多,像来路这般苦的,少。

来路跟着拾粮唏嘘了一阵,挺起身子说:“娃,甭难肠,你妹妹,她应该知足。”

拾粮抹掉泪,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没了关系,拾粮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几天。

以后的几天,拾粮就天天陪着妹妹,他给拾草洗脸,给拾草梳头,夜深人静,他会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干瘪如柴,一点没有女儿家的那种润滑了,拾粮握着握着,就会流下泪来,往事趁机在夜色中涌出来,淹没他,摧毁他……

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唱着羊倌三憨爷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烂了。

跟来路家的凄凉景儿正好相反,刚刚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热闹起来。

最先赶来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树槐领着两个娃打马车上跳下时,水英英正好在门外,她的目光瞅着远处的晒场,今天晒的是最后一批药,按副官仇家远的说法,晒完这些,他就要离开水家大院,把药送到西安去。英英却觉得,这男人在跟爹撒谎。

看见大姐,英英把目光收回来,笑着走过去,一抱子抱起麦穗。多日不见,麦穗又蹿了老高,眼看都要赶上她了。这丫头,真是越长越喜人,越长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麦穗脸蛋,使劲亲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乐了,嘟起小嘴儿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麦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话惹得众人嬉笑起来。

进了屋,一番寒暄后,大梅要去厨房帮吴嫂做饭,二爷说不必,厨房已叫了两个帮工。大梅还是不放心,她就这么个人,走到哪就像把厨房背到了哪。二爷也不拦挡,知道大梅是个闲不住的人。英英跟两个孩子闹了一阵,带上他们去南院玩了。屋子里静下来后,二爷问大女婿树槐:“今年庄稼可好?”

“好,好,好着哩。”树槐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在岳父水二爷面前,话更是少得可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于老岳父,还就一个字,怕。水二爷知道他这毛病,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随和,可他越想随和,却越随和不起来,反倒将屋子里的气氛弄得僵硬。翁婿俩不咸不淡地扯了阵庄稼,见扯不出个啥,水二爷又问:“你爹,他好着哩吧?”

“好,好,好着哩。”树槐头上已起了一层汗。来的时候,他就再三跟大梅说,去了,可甭让我跟你爹单独蹲着。大梅笑着说:“单独蹲着怕啥,他又不吃你?”没想,路上的担忧还是变了真。树槐也想在老丈人面前自然点,可就是自然不起来。

正尴尬着,就见拴五子慌慌张张走进来,对着水二爷耳朵,嘀咕了句啥。水二爷一惊:“真有这回事?”

“有。”拴五子重重应了一声。

“走,带我去看看。”

水二爷扔下女婿,跟着拴五子奔出上院,刚要出大门,就被两个荷枪的保安兵挡住了。掠过两个保安兵的头顶朝外一望,妈呀,草滩上竟黑压压站了一大排端枪的人。

领头的是一长相黑瘦身材短小一张嘴便露出一口黄牙的男人,自称是古浪县城保安团新来的侯团副,水二爷不认识这个姓侯的,但也没敢怠慢,忙赔着笑说:“哎唷,是侯团副呀,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咋连您也认不出来了?”侯团副恶恶地瞪了二爷一眼,说:“让你家主人出来,本团副有话要说。”

拴五子赶忙学二爷的口气,跟侯团副说:“这位,就是我家二爷。”

“二爷?多大的二爷呀?”

水二爷脸上堆着笑道:“不大,不大,老朽排行老二,院里人这么抬举我,乱叫的,乱叫的。”

“嗯?!”侯团副再次瞪了二爷一眼,道:“本团副奉命捉拿,有人看见,往你家院里去了。”

二爷脑子里嗡一声,忙道:“兵爷,您可甭吓唬我呀,我水家世世代代,可都不通匪的,这方圆百里,谁个不知谁个不晓?您瞧,我家门上还挂着县长孔杰玺孔大人的匾哩。”

侯团副不耐烦地道:“匾不匾的本团副不管,本团副是专门缉拿的,弟兄们,搜!”

说着,手里的枪把子一挥,就要带头往里冲。水二爷赶忙拦挡:“进不得呀,兵爷,院里有家眷娃娃,您这一进去,院里可就乱了。”

侯团副早已不耐烦,见水二爷不识好歹,敢拦他,抡起枪把子就要揍。这当儿,就听草滩上啪地响过来一鞭,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侯团副手上,侯团副“妈呀”一声,丢了枪,抱住手狼嗥起来。

持枪的保安兵哗一下,朝甩鞭者望去。三女水英英不知何时已换了马装,一身威武地立在保安兵身后。

“哪里来的一伙畜牲,敢在我家草滩上撒野!”水英英飒爽英姿,眼里毫无畏惧。

闻声打院里跑出来的大梅和男人树槐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望见这个阵势,吓得浑身哆嗦。侯团副嚎叫了一阵,见是一小女子,恼羞成怒地喝道:“给我拿下!”

就在众保安朝水英英扑去的一瞬,草滩上再次响出一声:“慢!”

侯团副带着保安兵朝草滩上涌来的时候,副官仇家远就在晒场上。晒场上的药刚刚收掉,夕阳将晒场还有远处的草滩涂抹得一派迷离,他舍不得错过这绝好的风景,所以站在晒场上没走。起初,他以为这帮鸦片鬼只是路过,所以没当回事,等水二爷拦挡到门前,他便清楚这帮扛着枪不给枪长精神的人是为了什么。但他没急着走过来,一则,他想看看水二爷对付这帮人的本事,另则,他相信水英英不会不发作。水英英提着马鞭打后墙上越出的时候,他心里笑了笑,笑她的机智,也笑她太过逞能。这帮人,岂是你一鞭子能抽走的?

“你们从哪来的?”副官仇家远径直来到侯团副面前,问。

“你是谁?”侯团副往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地问。

“我是谁?”副官仇家远厉声反问一句,怒眼瞪住有点狼狈的侯团副。

拴五子忽然来了胆量,往前一站:“他是西安城陆军长的副官。”

“陆……陆军长?”侯团副一脸不信的样子,不过,他的底气显然已没刚才那么足了。

“抓抓到水家大院来了,你们长了几个胆子!”仇家远往前跨了一步,声音越发震人。

“我们一路跟着,见他……往这边来了。”侯团副边疑惑边争辩。

“荒唐!大天白日的,会让你们看见?”

侯团副还要争辩,副官仇家远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这里由我负责,你们到别处去抓吧。”侯团副完全被仇家远的气势震住了,这个穿军装挂盒子枪的男人,的确比古浪县城的保安团长耍威风。他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了仇家远一会,心里正在想该怎么对付这个自称是副官的男人,就听仇家远怒道:“还不走?!”

这下侯团副不敢犹豫了,冲他的保安兵吼:“愣着干什么,撤退!”

一场虚惊就这样平息了。侯团副带着保安兵掉头朝姊妹河方向去时,水二爷心里还怵怵的,后悔不该让他们走这么快,至少,应该吃一顿饭再走。转念一想,这帮鸟货要是一进院,连吃带拿的,多少才够。要是给你赖皮着不走,住个三五天的,麻烦可就大了。

等侯团副和保安兵的影子彻底消失后,水二爷才把目光搁在仇家远脸上。他没想到,仇家远有这等本事。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平阳川仇家的二公子其实不简单,以前自己把他看得太小太不起眼了。

水二爷盯住仇家远发怔的时候,水英英的目光,也是一片迷蒙。这天的仇家远,给了水英英一种全新的感觉,这感觉在后来很久的日子里,都像紫藤萝一样爬在水英英心上,抓挠得水英英既新鲜又难受。

夜饭吃得闷而无味,一院人都处在惊魂不安中,生怕那些端枪的保安兵半路再杀回来。

这夜,侯团副和他的保安兵倒是没再杀回来,不过,水家大院,还是来了不该来的人。

东沟何家老二何树杨被副官仇家远带进屋子的时候,心是紧在一起的。完了,撞在这家伙手里,八成是没命了。

东沟何家老二何树杨是在执行一项任务时被保安团盯上的。两天前,在凉州师范读书的何树杨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赶往古浪,阻止那儿将要举行的一次秘密会议。传达命令的是他的上级,一个叫西北雄鹰的中年男人。雄鹰说,国共再次分裂,国民党新一轮的屠杀开始了,凉州城已有好几位革命同志失了踪,形势相当严峻。何树杨赶到古浪,古浪县地下党组织第二次秘密会议已经召开。这次会议重点是研究和分析古浪的革命形势,尽快发展骨干分子,深入到各大商户和财主家去,号召和动员他们为前线将士捐款捐物,特别是把家里藏的备的药材拿出来,紧急支援前线。由于会议组织者事前没得到凉州方面的通知,古浪县的地下党小组成员和新近发展的十多名骨干分子全来了。在通讯员老黄的带领下,何树杨朝会议地点赶去,刚拐过古浪桥,要往开会的人家走,就见凉州城宪兵队队长冯传五带着五六个爪牙,包围了那户掩在树丛中的人家。老黄一看形势不好,忙扔下肩上的货郎担,拉上何树杨就跑。等他们跑过古浪桥,躲在草丛里时,就见古浪县城的保安团全部出动了。黑压压一群端枪的人,严严实实将那座小院包围起来。

何树杨心想完了,古浪县的地下组织彻底暴露,兴天或是后天,这些同志将被带往凉州,或者就在古浪被秘密处死。何树杨心里燃烧着悲愤,也燃烧着怒火。这位才参加地下党组织不久的年轻学生,心里只是充满着对革命的神往,对现实的残酷和道路的曲折和艰难远还没有切身的体验,若不是老黄,怕是冲动和轻率早就将他出卖了。

两个人走出小树林时,老黄提议分开走,并且命令他迅速离开古浪,先到家里避几天,然后再到凉州城。谁知何树杨心里念着一位同学,是这位同学介绍他参加地下党组织的,他想怎么也得去他家里看看,如果同学真是遭了不测,他有义务替同学把家暂时先支撑起来。结果脚步刚到同学家住的巷子,保安团新上任的侯团副就发现了他。

侯团副原本不是保安团的,他是凉州师范学生食堂的票管员。两天前,他被姐夫带到古浪县城,跟县长孔杰玺打了个照面,等走出县府时,他便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团团副。侯团副当然认得何树杨,何树杨在师范搞的那些激进活动,他一场没落地全记下了。就在何树杨也认出侯团副的同时,巷道里突然过来一辆黄包车,没容分说就将何树杨拽进了车中。车子飞出巷道,往子兰山这边跑,侯团副叫了一声,带着六七个人追了过来。车内的何树杨还没看清拽他上车的是谁,又被丢进一辆马车。马车上拉着半车草,车夫丢过一个竹筐,命令何树杨钻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来,竹筐里爬出来的何树杨一看,天已暗下来,夜幕像一层雾一样展开。何树杨辨不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也不知道救他的是谁。就听马车夫说,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青风峡。说完,马车夫一甩鞭子,吆喝着牲口走了。

何树杨庆幸躲过了一劫,借着朦胧的月色翻越山岭时,他心里,涌上一层怕。当初,受同学的鼓动加入这个组织,他是没想过怕的。他读过不少进步书籍,也听过一些进步人士的演讲,觉得他们描绘的那个世界太美了,充满了理想色彩。何树杨尽管生长在一个富裕而又充满了爱的家庭,但对这个世界,还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渴望那些穷苦人能尽快好起来,渴望那些念不起书的孩子能跟他一样走进学堂,当然,他心里更大的愿望,是让这个世界充满真爱。这是他在东沟就有的愿望,他甚至劝说过父亲,不要再跟来路那样的人家讨什么债了,讨得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惜父亲听不进去,还把他臭骂一顿。“不要债,不要你吃狼粪啊——”

夜色冰凉,涌进何树杨心里的风,更是冰凉。他怎么也没想到,心中的理想实现起来会这么难,参加组织这才多长时间,见的,听的,还有今儿个遇的,咋都这么可怕!一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身上由不得就打冷战。第二天接近黎明的时候,何树杨翻过山岭,眼前是苍苍茫茫逶迤不绝的青风峡,姊妹河咆哮着,怒号着,把一股子近似于不满和悲怆的声音发出来。一听到河声,一看见河谷,何树杨心里登时就有了劲,觉得刚才的怕很可笑,很滑稽,不就是参加个组织么,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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