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行李包坐在taxi的后座上,早晨六点多钟的小城,仍处在浅浅的睡眠中没有醒来,北方的凉意让人保持一种清醒。天空还在黑暗之中,未见一点红晕。一切都如此安静,仿佛在时间的游走之外,不知不识。道路上零散着的,都是背着书包的身影。此时看着他们的身影我却感觉如此的陌生,然而并非因为我离开了学校太久。或许,陌生的不是书包,不是清晨上学的姿态,甚至不止是城市的不同,而是对新生活的未知,对生活真实性的怀疑,与茫然。
很多时候,身体早已发生了空间或者时间上的位移,心却跟不上来。像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猛然间已经是另一个世界。恍惚。明明是真实的,却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梦境。
但是,即使跑得再远,也逃不出自己本身。于是眼前的,就是该面对的。似乎你没有什么必要思考这是一个什么世界,总之已经来到这里了,那就跟着三月兔走,你有你的任务。然而在这个因你是你本身而产生的任务之中,却迫使你思考着,究竟你自己本身是否真实。
出租车的窗子打开了大半个,北方的风灌口袋一般涌进车里,把我的头发吹得挡住了脸,用手撩开,又吹过来,再撩开,仍然无济于事。可是我不想把窗子关上,于是索性任头发裹住脸庞。一分尴尬,两分安全感,七分过瘾。在后座上暗自哼哼着老谢的《 风是外衣 》。“每次在我忧伤的时候,我总想,遥望那西边的太阳,悠悠的岁月也不会再倒流,我明白,这都是上天的安排。那风是外衣,风是外衣,一步能行万里,能在空中飘来飘去。风是外衣,风是外衣,我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已无法忘记。风是外衣……”
出租车从小路上拐出来,进入大道,道路上满满当当的都是学生。
关于这样的场景我是从未想象的,我也无法去想象,这对我而言过于夸张,而此刻它是真实的。
私家车在路上的,副驾驶上坐着的无一例外是学生,出租上坐着的,有像我一样的一个学生,也有四个学生一起搭车的,大部分的是两个轮的交通工具,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长龙一般挤在一起,虽然谁也碰不到谁,仍是给我你推我搡的感觉。完全看不到计划生育的作用一般。而这些车辆,无论四个轮的还是两个轮的,全部都涌向一个方向。
像赶潮的鱼群一般。
繁多,奔涌。
记忆中从未出现如此庞大,甚至可以用“壮观”来形容的上学队伍——且都奔着一个方向。
小学五年级之前因为父母已经到北京打工,就住在姥爷家所在的镇上。镇子里虽然只有一所小学,但学生比较分散,数量又不很多,即使是两个人分享同一张课桌,上学的景象还是平平淡淡的。
五年级的时候转来北京上学,北京的学校很多,学生们穿着不同的校服往不同的方向走,何况中学的时候因为大多学校不愿收借读生,最后我找到的学校与家离得很远,需要在三环主路上度过两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达,所以在我那条上学的线路上很少能碰见同校的同学。再者,北京上学的时间与很多人上班的时间是一致的,学生并不是那个时段路上唯一的风景线,而只是混杂于人群之中而已——而我现在所见,却是道路上仅仅是通往同个方向的学生大军。
要说原因,在于城市很小,高中自然少得可怜,其实也没什么可怜的,这不过是个惯用的形容。市区里一共就只有五所高中,其中第一高中和第二高中是市里最好的学校,于是市区里的、县里的,所有学生都往这两所学校里挤,就造成了“大军齐方向”的晨景。
出租车是排着队停在校门口的。我把行李从车上拽下来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学校,我知道,截然不同的生活就从今天,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了。在这里,我暂且可以不带有过多的过往和历史,可以重新开始。这条路途虽然不是任由得自己选择的,然而心里隐隐觉得有逃避的情感掺杂其中。一直以来,一直在出走,一直在逃避。以各种方式。就像是一次次令人上瘾的旅途,从此却一步步迈进万劫不复。
那时,天空已然渐次清晰,蒙着一层灰的郁蓝色,薄薄的,令人生出爱意,却不忍触碰。记忆中对于那天最深刻的印象,到现在为止却是空气。踏在那片土地上,站在校门口时,以新鲜的感受呼吸的东北初春清晨的空气,干净明澈。透亮的凉意。整个人,整个世界都清爽起来。我放肆地呼吸着,不动声色。便如学校前的马路两侧种着的白杨。
虽是假期,大家都已经开始补课有几日了,这时我拎着行李出现自然还是比较醒目的。用了多年的旅行箱,早已破旧,色彩暗淡了下去,倒也透出一股子岁月的陈旧气息。我对旧物总是充满着念想,淡然享受那份踏实,不忍丢弃。想起姥爷家的小偏房里堆满了那些过了年头的物品,发黄的老照片,印刷简陋的《 列宁全集 》,给谁谁小时候做的被子,印有牡丹花的圆形镜……唯一和未来有关的物件儿是一口红木棺材,结实沉重,后来太姥爷躺在了里面。小屋子满满放着物品,却没有任何有关物质的气息,它的作用在于凝滞,和回忆。那以后很多年,我对旧物同样充满了感情,像是一种私语。每每当我面对它们,总是会闻到小偏房里那股陈旧纸张与木屑的气息。如此亲近。而我手中这只箱子,轮子早已坏掉,不记得损坏的时间及原因,但我仍旧在用着它。
进校门的那段路途,我只能歪着身子拎这只旅行箱,不时地停下来,换一换手。当时很多学生从身旁快步走过,纷纷侧目,大多盯着我的马丁靴和蓬松的头发,却没有一个肯停下脚步搭一把手。我踉跄地从校门口经过长长的花坛停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嘀咕了一句,怎么没有一个有绅士风度的。
后来我把这事儿讲给一些某某某听,“偶像”和旭子的答案基本一致——“那是当时你没碰见我”。
关于那天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大概就是东跑西颠在各个办公室和教室之间。见主任、办饭卡、办住宿、领卷子之类,然后在大家上课的时候喊声报告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天惊奇的事很多,比如长得有些过分的走廊、繁多的班级、三个人的桌子拼在一起形成的“汉堡模式”、非独立冲水的卫生间,以及上午的课结束后铃声响起的瞬间众多的学生跑步去食堂和楼梯阻塞的场景等。
由于办理各项事物,那天听的课并不算多,再加上没有当地的教材,仅有的几堂课只能算是熟悉一下教学风格。但那种高密度高效率的紧凑的课堂完全与北京宽松的氛围不同,似是特意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倍感沉重。我知道我仅有一年半的时间——作为一个艺术生在这一年半中还要有相当大部分的时间参加美术集训,在这段时间中,一切都不会容易,但除此之外,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