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走
点点说她爱上了苏易,郭蓉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体往前倾了倾,盯着点点的鼻尖,提高嗓门再问是谁。点点再说苏易。
嘟囔着这个名字,郭蓉有些不屑地说苏易是一个半条命的人。
滴滴阻止郭蓉继续往下说,林明远也用脚踹了一下郭蓉。
不容置疑的郭蓉摆手否定:“你不能和他好,他有病。难道你下半辈子就要给他做保姆?不行,我坚决不同意。”又苦劝点点,“你才失恋,不能盲目地马上找人谈恋爱,要对自己和别人负责。还有,你也不能因为他长得像高尚,就和他谈恋爱啊?你了解他吗?不行,绝对不行。”
点点说不谈恋爱,怎么了解一个人?苏易不是高尚的替身,她爱的是苏易这个人,温煦、妥帖、笃定、成熟。
板着脸孔,郭蓉道:“我是在很严肃地和你说这个问题。就是不行。”
知郭蓉顽固,点点也不相让,说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她回家说,只是告知,并不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和同意:“他有病不假,可又不是绝症,有什么影响?”
看郭蓉和点点争执起来,滴滴悄无声息回房间去了,林明远见状,忙对郭蓉说:“点点的事情我们只能给她参考意见,不能干涉。”
郭蓉一口气堵上来,下不去了,和点点顶上了:“身体不好,自然对日后的生活会有影响。我是过来人,深知照顾人的辛苦。”
点点说:“我不怕辛苦。”
郭蓉说:“短时间你不怕,一辈子,你也不怕?”
点点说:“不怕。”
郭蓉说:“那也不行。我不能看着你守活寡……”
这话刺激了点点,她哀求地喊道:“怎么会是守活寡?……”
见郭蓉说得有些过重,林明远劝阻郭蓉:“点点和那个叫啥子,哦,和苏易好咋个会守活寡喃?还有,他那个病医生说了不能结婚吗?”
“他自己说的。”郭蓉看着林明远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很是不满,“这个事情,说一千、道一万,我都不会同意。”
带着哭腔的点点,跺着脚,问郭蓉:“你和爸爸当年那样坚决地恋爱结婚,你是知道父母干涉子女婚姻会让子女多么痛苦的。”
郭蓉说:“这不一样。”她不明白,自己是为点点好,怎么和自己的母亲当年是一样的呢?“他有病,他明明白白给我说得很清楚的,如果你们结婚,他的病会遗传给孩子的。还有,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身体的很多功能会衰竭,你不是守活寡是什么?”说到这儿,郭蓉狐疑地看着点点,一把抓住点点,“人家自己已经决定不结婚的了,难道是你主动的?”
点点说:“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他了。”
“你就这样怕自己嫁不出去吗?”郭蓉站起来,手指点着点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种事情,你怎么会主动啊?你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和他好。”
点点说:“我就是要和他好。”
郭蓉说:“你要和他好是吗?还由不得你。”
说着,郭蓉抓起茶几上的手机,一边翻阅着里面的电话本,一边说:“我要给他打电话,让他不要来找你。”
点点攥住郭蓉的手,再次哀求:“是我找的他。妈,求你不要打。”
郭蓉说:“我晓得是你找的他,这就是他的不对了,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有病,为什么还要接受你?你不懂事,难道他三十几岁的人都不懂事吗?”
点点看到郭蓉这般的顽固和不讲道理,除了哭就是恼怒,她一把夺过郭蓉的手机,不让郭蓉打电话。
“给我手机。”郭蓉冲着点点大声命令道,滴滴听闻轻轻出了房间,走到点点和郭蓉中间,劝解她们。郭蓉一把把滴滴薅到一边,“给我手机。你怎么那么贱啊,自己送上门去啊!”
电击一样,点点愣在那里,喃喃问郭蓉:“妈,你说什么?”
郭蓉说:“我说我自己的女儿不能这样下贱。”郭蓉抢回手机,“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找半条命的男人过一辈子。”
摇着头,点点不相信郭蓉会说出这样狠毒的话,陌生人一样看着郭蓉。
郭蓉打通了苏易的电话。
点点尖声制止郭蓉:“不要打。”但是来不及了,郭蓉对着苏易干巴巴地:“请你不要再来找点点,请你自重。”
退到门边,点点连连摇着头:“你是我妈,你有你的权利,我也有我的权利,我是你的女儿,我就像当年的你一样,和你断绝关系,不要你来干涉我的爱情。”说完,点点拉开门奔跑出去。
滴滴说:“妈,你干吗这样啊?”看了一眼郭蓉,追了出去。追了很远,也不见点点的踪影,打点点的电话,没人接听。打了很多遍,点点始终没有接听。
滴滴有些又恼又急,只好给林明远打电话,说是担心点点出事情。林明远也开始拨打点点的手机,也是无人接听。
林明远说:“你啊!有啥话为何不能和孩子好好说呢?”
郭蓉辩白:“和她好好说她能听进去吗?”
林明远用责备的眼神看着郭蓉:“这下好了,点点跑了,你高兴了吧?”
郭蓉表面上一脸怒气的样子,见到点点跑出家门,也不由得有些后悔,毕竟是做母亲的,看见林明远和滴滴都打不通点点的电话,心底也着急起来,但她不会轻易地同意点点和苏易的事情。
固执、泼辣的郭蓉一想到林明远说她和她自己的母亲一样时,就感到委屈:自己怎么会和当年母亲反对她和林明远的恋爱一样呢?点点这是明摆着往火坑里跳啊。
点点和她唯一相似的就是——早恋。
郭蓉和林明远是同学,两人高中的时候就暗地里好上了。林明远家与郭蓉家是一个单位的,曾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结下芥蒂,所以一致反对两人恋爱。后来两人不顾一切走到一起,两家的关系却彻底决裂了。直到滴滴出生后,才渐渐有了些往来。这些往事,郭蓉和林明远是记忆犹新的。
也像当年离家的郭蓉生妈妈的气一样,点点不但生气还觉得郭蓉不可理喻。
去哪里,点点是茫然的,可就是不怕。
坐在出租车上,司机问点点去哪里。
她说随便。
司机有些茫然,点点说你就往前开吧,等我想好了去哪里我再告诉你。
车漫无目的开在一环路上,闷热潮湿的风吹在脸上。她和苏易被困阻,她无力解除,令她心情黯然。
2.情证
汽车沿蜿蜒秀美的青衣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说是巴山蜀水,山还没见到,水已流到了脚下。进到山区,路边的油菜花比川西平原晚熟,顺着公路,沿着河流,错落在山冈上,错落在山村旁、山坡上。
清新的空气从车窗外飘进来,一扫都市空气的混浊,抚慰着点点那颗疲惫的心。
汽车上了云雾缭绕的二郎山,透过车窗,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云彩在山下飘动,像轻轻的白纱棉絮,拖挂在半山腰上。大渡河的河水在山脚下缓缓地沿着弯曲的山脉通向天际,迤逦蜿蜒。
看着大自然的美丽景致,点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傍晚时分,汽车抵达了贡嘎山下的磨西古镇。
磨西古镇处在两个大峡谷之间隆起的一条脊背上,是进贡嘎雪山的必经之地。
下了车,点点活动了一下手脚,深深地吸了一口高原那带有松木清香的透彻的空气。她没有急于去投宿,沿着古镇慢慢地行走。
气温低,身体寒,寒不过点点的内心。
投宿小店,老板看她身着单薄衣衫,身体瑟瑟发抖,嘴唇些许发紫,转身从里屋取出自己女儿的袍子,要点点穿上。
去到屋里,简朴更有些简陋,两张床,空着,寂寥一如点点。
穿上老板给的棉裤,套上袍子,出去,仿佛踏着高尚曾经的足迹行走此地。
青石板铺的老街上,遥想当年作为川西茶马古道第一驿站的喧闹与辉煌,点点不禁感慨岁月的沧桑。经年的木屋的木板,刻着岁月的纹理。
老街两旁竖立着明清的古式木屋,许多的小店,店门口满是牦牛头和牛角。一位驼着背满脸皱纹的藏族老阿妈转着经筒,蹒跚着从点点身边走过。
站在街上,遥望,片片白雪从天空落下,飘散在风中,远处连绵的山峦瞬间披上了银装。
天色凄冷,高原的夜很静,只听到屋外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溪,在拍打着水中的乱石,溅起阵阵水花的声音。闻着被子里散发出的独特的藏香味道。
此刻,点点想起当年和高尚的起始。
彼时,高中,她、高尚同班,她和他的成绩素来是全年级的第一、第二,有时高尚第一,有时点点第一,点点好强,暗里和高尚较劲,不能落在高尚的后面。男生、女生偶有来往,也是有其他同学相伴左右。
高尚是不计较这名次的。
考试临近,点点感冒不适,依然坚持夜自习。几次,高尚欲劝点点回去休息,又明晰她的心思和性格,不说,担忧地看着点点伏案的背影。
夜自习结束,发小挽着点点走在路上,高尚追上来,递来一本参考书。那是点点久寻不着的资料,心存疑虑接过。
那次期终考试,点点第一。高尚从未有过的排在全年级的第五名。
恍然明白,这是高尚在让着自己,点点不服,寻到高尚发泄不满。
高尚默默承认,却不敢看她:“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其实以我们的成绩都会考上大学的,不在乎这名次。”
放大了自尊心,小性子上来,点点不再搭理高尚。
他和她,都是老师的骄傲,所以时有接触,也自然而正常。那次之后,点点不再和高尚聚一起,温习功课。
高尚没了主意,给妈妈说这个事情。高尚妈妈遇到点点,替儿子解释,笑说两个都要考大学的人了,还跟在幼儿园似的。
有时候,点点温习累了,想起高尚的各种好,不禁脸红,赫然明晰他的缜密心思。
转天,高尚又递来资料,资料里夹了他的检讨书,认着自己的千错万误,不经意流露出对点点的喜欢。
悄喜,也发现自己已然喜欢高尚的,不再矜持,早恋开始。
此时,来到高尚生命的终点之地,回首,泪痕依旧,该是结束。跌跌撞撞几年,遇上苏易,知道不是高尚,只是那不露痕迹的关切打动她,令她爱上了。
曾以为,会和李黎睿结婚,终究是虚妄一场。
苏易,令她不舍。
点点关了手机,滴滴无数次拨打,都是电子没有感情色彩和机械的“你所呼叫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被吓得没了主意的滴滴怨艾地看着林明远和郭蓉,不屈不挠地拨打,还是那个声音。又给所知道的点点的朋友打了电话,都说没见点点,也没接到点点的电话。指尖好像拨打起了趼,麻痛,滴滴说点点可能去了贡嘎山,打住,不敢往下说。
点点去了贡嘎山!?
自杀。
一家三口被这两个字石化了一般,呆立在那里。这下郭蓉才慌了神,给苏易打电话,问点点行踪。苏易懵然不知,再听郭蓉说点点出走,可能去了贡嘎山,他的头皮都麻了。恍惚放下电话,像踩着厚厚的地毯,去到车库,启动了车,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尽快去到贡嘎山,找到点点,阻止她自杀。
口渴,点点醒来,晨光顽强透过窄小的窗口,洒在点点的床上。眺望窗外,点点看到了远方的群山,高远,敞亮,明净,贡嘎主峰被初升的太阳映射出一片金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高尚也看到过这景色吧?!
赶忙洗漱,急切地想要走进贡嘎雪山的怀抱。
出了客栈,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敞开心胸,让内心招展。向远处眺望雪山,点点心里在默默地说:雪山我来了,高尚我来了……
抵达之后请老板安排好了车等在那里,上车,向着贡嘎山方向驶去。
汽车在一条开阔的谷底穿行。一条弯曲的溪流依伴着道路,清澈的溪水在阳光和蓝天的映衬下泛着蓝绿色宝石般的光泽,流苏彩带一般轻盈地飘逸在山谷之间。岸边的草地在河流蜿蜒处向远处伸展。白云慢悠悠地徜徉在天空,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偶尔可以看到一两个穿着色彩鲜艳藏裙的姑娘坐在河边放牧。
海拔在不断地上升,两旁山坡上的植被变幻着不同的缤纷色彩,空气的稀薄开始慢慢地侵袭着点点。
登临梅子垭口,往前望去,巍峨的贡嘎主峰像是近在咫尺,衬托着湛蓝天空的贡嘎主峰皑皑矗立,在明媚的阳光的照射下,气势恢弘,雪域光芒瑰丽而辉煌。翻腾起伏的云海淡淡地横卧在山间,缥缈而虚幻,像一块华贵的地毯,烘托起号称“蜀山之王”的贡嘎主峰。
站在垭口的经幡下,望着圣洁的贡嘎雪山,点点把手拢在嘴巴上,大声地喊道:“高尚,我来了,看你来了……”
恸哭的点点发出嘶哑哭声,哭声四散开去,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的思念与压抑都倾泻在这空灵的山间。
风,呼啸,她的身体在摇晃,似没有根基的树,随时可能被风刮走。
站稳,放眼望,山石冰川,像点点熟悉的高尚的面孔,骨脉清晰。这高山冰川就是点点对高尚永不泯灭的记忆,他的样子,已然在她的骨血里。
张开嘴,清冽的空气冲进她的胸腔,哽咽着发不出声音来。用力,再次喊出那个名字;张开双臂,似要投入深涧。
一个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住她,点点的耳际一个熟悉的声音急促轻喃:“点点,活下去。活着,为高尚活着,为自己活着。”
两行热泪牵了线一样滑落,挣扎,对着开阔辽远的空中点点大声呼唤。喊到力竭,喊到不能出声,瘫在苏易的怀里。
肃穆看着眼前的景色,苏易耳畔响彻着点点痛彻心扉的呼唤,眼睛,潮湿了。
此时的贡嘎山又被云雾所笼罩,似带着无限的忧伤。
只有风声,只有五彩的经幡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着,那声音仿佛也在低低地哭泣。
无语地对望着贡嘎雪山,似乎能看到彼此同样的孤寂与落寞。点点俯下身去,趴在雪地上:高尚,我来这里虽不能完成我们约定好的神圣的仪式,但我听到了你的心声,触摸到了你的灵魂……
摘下手上的戒指,点点把它深深地埋在了雪土里。
释然,苏易还是不能放开点点,怕她决绝离自己而去。
点点说:“此时理解了藏民执著地不远千里来到雪山完成朝拜的仪式,那是一种修炼,对肉体与灵魂的修炼,达到看淡生死,看淡今生。”
苏易说:“今生只是轮回中很短暂的一段,心灵的解脱只有跋涉过朝圣之路才能得到。也许只有苦难才能让人理解幸福。”
点点望着起伏的山峰:“幸福的天堂永远都在坚硬寒冷的岩石之上。”
这时点点才想起,问苏易怎么会来。苏易说了她家里的焦急和担忧,自己连夜赶来。到了之后,四处打听,在点点住宿的旅店知道了她的行踪。
点点说:“我没有想到过死,我有很多理由活下去。”
苏易说:“我们不能想到死,有很多人让我们活着,包括自己。”
点点说:“为自己而活着,为爱我的人活着,为被我爱的人活着。”
苏易说:“更要为心活着。遵从自己的心。”
点点说:“还有遵从自己的爱。”
那个爱字,苏易不敢轻易出口,就是用了钢钎此时也撬不开他的嘴,说出这个已泛滥但又多少人明晰的字。
他们都倦乏了,背靠背坐在那里。
苏易说:“高尚长眠在这个没被污染的地方,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是幸运的。”点点说,“高山冰川见证了我们在一起,我们是幸运的。”
高原,氧气稀薄,苏易身体不适,匍然倒地。
紧拥苏易,点点唤来送自己的司机,和司机一起把苏易抬上车,送回旅店。
躺在床上的苏易,掏出一个袋子,里面是针药,那细细的针扎进他的皮肉,透明的液体进入他的身体,不适稍好。
坐于另外一张床的点点,静默地看着他。
过了十分钟,苏易掏出一袋饼干,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点点坐到他的床前,喂他。
缓过来的苏易,有了些许的精神,要点点给家里打电话。
点点给滴滴打了电话,告知自己安好后,被苏易牵着手出去,去了寺庙。
经声缭绕,不为参悟,只是为了心安。转动经筒,只是为了祈祷安好活着。千山万水而来,为了祭奠,也是为了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