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注重师承门派和门风,故易形成一派之风气。所谓“宗风”,或言家风、禅风,乃一宗之风仪,即禅宗祖师举扬宗乘之风仪。换言之,宗风乃是一宗教学与禅法之特色,故有人说:“学风、道风加在一起就是它的宗风”,“宗风是由某一宗派的信仰取向、理论特色、修学方法在较长时期内通过信仰实践而形成的一种具有相对稳定性的信仰形态和生活模式。”可见,禅宗宗风既可指禅宗一派独有的精神文化风格,又可指某一宗师的具体禅法之特点。
禅宗在发展中,由于内部逐步分化,流出了很多派别,其中最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则是禅门“五家七宗”。禅宗各家各派在各自发展中形成了自身的教学方法和思想特色而构成了各家之宗风,并以多元化和多样性的门派气象凸显了禅宗发展的繁荣景象。由于禅门五宗在教学实践上强调各自家风,各有门庭设施,禅风越演越烈,从而引起了学人的不断重视。故有学者指出,“禅宗五家宗风在法眼文益以后,实际上已告确立,其后参禅者到处行脚参访,各家宗风也愈为学者所注意”。因此,一般论及禅宗五家时皆离不开对其宗风有所言及。《五家宗旨纂要》、《人天眼目》、《五宗问答》、《禅家龟鉴》、《万法归心录》等佛教著作均对禅宗各派的宗纲与宗风进行了判摄和评点,也足以表明古代僧人对禅宗各家各派宗风的关注态度或重视程度。
法眼宗,是为一宗,则必有一宗之宗风,必有一宗之宗旨。关于法眼宗宗风特色,后世禅家多有概论,或许都有一定见识,但认识仍然亦有不一。据《五宗问答》记载:“法眼宗。祖云:巡人犯夜。山云:何止惟心。堂云:切忌违时失候。国云:箭锋相值不相饶。雪云:自折合取。”《五家宗旨纂要》云:“闻声悟道,见色明心。句里藏锋,言中有响。三界惟心为宗,拂子明之。”《万法归心录》亦云:“法眼家风,对症施药,垂机迅利,扫除情解。”《人天眼目》云:“曹源一滴水,不尔依位住。我宗奇特虎,颔下金铃甚。人解得三界惟心,万法惟识,此法眼所立纲宗也。”可见,各家对法眼宗之宗风特点的认识与判摄也具有多元化的认知特征,而非简单化一。
$第一节 法眼宗之宗风特点:以《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为例
文益禅师是法眼宗的开创者。他在传法授徒的宗教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教学风格和禅法特色,可合称之为“清凉家风”。它既反映出了文益教法和禅法的特色,也体现了法眼宗宗风的特点,是构成法眼宗之教风和禅法的实质性内容。那么,法眼宗宗风究竟有何特点呢?对于这一问题,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能较全面反映法眼宗宗风特点的则是《人天眼目》所评论之语,即“箭锋相拄,句意合机”、“调机顺物,斥滞磨昏”、“对病施药,相身裁缝”。而且文益在教示学人参悟佛法的实践过程中还交错地展现了以上几个方面的禅风特点。但是《人天眼目》所云“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主要是属于法眼宗的思想内容,似不宜作为法眼宗之宗风。本文将以《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所载文益传法之公案为例试对法眼宗之宗风的上述几个特点进行必要的分析和阐述。
一、箭锋相拄,句意合机
禅宗的语言表现形式具有较深刻的思想意涵,诚如佛雷先生所言,“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是纯粹自明性的,一切语言都具有某种隐喻的动机”。文益在传法、授徒的实践过程中常以禅宗特有的言说方式表现了这一语言所隐喻的宗教思想意涵,既体现了他在阐扬释迦思想本怀及其奥义时所坚持的理论立场或思想原则,同时也展示了法眼宗宗风所具有的一般性特点。据载:
师(文益)一日上堂,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师云:“是曹源一滴水。”僧惘然而退。时韶国师于坐侧,豁然开悟。
僧徒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而文益则回答“是曹源一滴水”。从表面上来看,二者之问答仿佛是在针锋相对,又似同义语的无意义之重复,或存在着答非所问之嫌疑。其实不然,按照佛法的观点来看,唯有如此回答才能破除僧徒心中所存之执著。而且上述的这一回答给人之印象则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互答中“箭锋相拄”之意味显得十分明显,这即是法眼宗之宗风的一大显著性特点。不仅体现了文益禅师之答有一语双关之用意,而且也反映出了他所用禅宗语言来表达思想的平实感。文益禅师见学人问什么是曹源一滴水时,而对其不进行繁琐的解释,则直接以一句“是曹源一滴水”作答。这一回答,看似平淡无奇,然其言中语意却意味深长。文益的回答不仅追溯了他之一宗法脉乃是源自禅宗正脉的六祖慧能一系,而且也表明了他以“曹源一滴水”来比喻佛法“皆同一味”、本无差别的思想理趣,故在文益看来,所谓的“曹源一滴水”,就是“曹源一滴水”,无需起心动念人为进行分辨,也无须对其所言事实有任何的怀疑。“曹源一滴水”,有着返璞归真的自然之感,体现出的即是“一切现成”的真实意义和禅学神韵。虽然文益的回答语言平实质朴,但是它具有言简而意丰的清凉家风之特质。以“曹源一滴水”来展开禅宗之勘验,是禅家赋予水以生命的意义,使其有了与佛法等同的意涵,既显示了世间的真实,也展示了世界的自然,这正是文益所要表达的佛法之清净本意,因为“法尔如然”,一真一切真,领悟即知,所以文益的当下直指则能使德韶“一句下便见,当阳便透”,即德韶不假思索而当下即悟。可见,法眼宗接引学人言语平实而句下含机,因人设机而使学人当下顿悟,暗含深意的机锋,正体现出了法眼一宗平实质朴的宗风与宗趣。故有学者指出,“法眼宗接化学徒,言语颇平凡,而句内自藏机锋”。
如果说文益所采取同义语之重复性回答其用意是为了达到“箭锋相拄”之效果的话,那么他还以非重复性的语言言说方式表达了其“句意合机”的禅法机趣。如,“僧问:‘如何是清凉家风?’师云:‘汝到别处,但道到清凉来。’”又如,“问:‘如何是法身?’师云:‘这个是应身。’”从学人之问与文益之答来看,文益采用的是迂回方式作答,其本意在于破除学人对语言文字的执著。虽然文益力求避免直接回答学人之问话,但是他所做出的回答却又不游离于学人问话的真正主题,而是处处显示出了他在禅宗机语互答中的活泼样态和用语的“句意合机”之特点。文益正是在轻松活泼的场景中以简洁明了的禅语来引导学人开悟,促使学人在禅宗互答中直下顿悟,领悟其言外之意进而领悟佛法之真意,从而达到禅宗教化之目的。故有学者指出:“禅的言说目的往往并不在于其言说的意义指涉是否明确得当,而在于其是否能完成某种教化的行动”。就此而言,文益以活泼的语言形式阐述了禅之不执著的精神,其根本目的在于要完成教化之任务。否则,难以想象禅人会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得以开悟和体悟到禅宗之真实悟境。从文益禅师的教化方式所产生的结果来看,则是相当成功的,而在其禅语机锋之言说直指的方式下,学人开悟者不在少数。据载:
师(文益)与悟空禅师向火,拈起香匙,问云:“不得唤作香匙,兄唤作什么?”悟空云:“香匙。”师(文益)不肯。悟空回后二十余日,方明此语。
又载:
百丈道恒参师,因请益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叙语未终。师云:“住住,汝拟向世尊良久处会那。”百丈从此悟入。
再载:
归宗玄策禅师,曹州人,初名慧超,谒师问云:“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师云:“汝是慧超。”超从此悟入。
上述资料显示,悟空禅师、百丈道恒和归宗玄策禅师都是在文益禅师言说直指的启迪下而开悟的。从他们之间的互答情形来看,也反映出了法眼宗教学风格的确具有“箭锋相拄”与“句意合机”的特点。法眼文益禅师以其独特的禅宗言说方式,指引了那些力行修学的禅客去破除执著之“一心”而领悟佛法、明晓佛理,继而“明心见性”、“开佛知见”,进入禅宗那种不可言说的真实悟境和实存性状态,从而打开了由凡转圣之路的精神通道,实现生命成长与境界自由的意义世界。文益禅宗语言所显示出的“箭锋相拄,句意合机”的用语特色,凸显了法眼一宗之独特教育风格,故不失为法眼宗宗风之一大显著性特点。
二、调机顺物,斥滞磨昏
注重因缘时节是文益禅师言说佛法的思想立场。这也对于文益形成自身调物顺机的禅风特色有重要的影响。文益禅师在《宗门十规论》和接引学人都十分强调因缘时节,并在自身现身说法的宗教实践过程中对时节有切身的理解,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时节观”。这也体现出了文益禅师对机缘、因缘的整体把握以及根本看法。文益禅师尝云:“出家人,但随时及节便得,寒即寒、热即热。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又说:“如初夜钟,不见有丝毫异,得与么恰好,闻时无一声子闹,何以故?为及时节。无心云死,且不能死,止于一切,只为不仍旧。”这即是说在佛法体悟和认知上要有所进展则离不开对因缘时节的把握,只有正确把握了因缘时节才能在当机的情形下真正的理解佛性之涵义以及佛法之真谛。可见,在文益看来,对因缘时节的认识和把握对于体认佛理是非常重要的,故他在《宗门十规论》直接将“对答不观时节兼无宗眼”立为第四条,即“凡为宗师,先辨邪正。邪正既辨,更要时节分明”,并加以强调。由此足见其对因缘时节的重视程度。文益禅师又云:“光阴莫虚度,适来向上座道,但随时及节便得。若也移时失候,即是虚度光阴。于非色中作色解。上座,于非色中作色解,即是移时失候。且道,色作非色解,还当不当?上座,若恁么会,便是没交涉。正是痴狂两头走,有甚么用处?上座,但守分随时过好。珍重。”则进一步言明了“随时及节便得”的佛法道理。在文益禅师看来,一切皆是因缘际会,学人一旦开悟的机缘成熟,即能“开佛知见”、“见性成佛”,参悟佛法便能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时与节,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机缘与条件是觉悟佛法的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文益十分重视因缘时节在悟法时的作用,并将其贯穿于传法教示学人的全过程。但是,提倡因缘与时节之说并非为文益之首创,早期原始经典多有论及,且使用亦十分频繁。《长阿含经》云:“知于过去诸佛因缘不,我当说之。”《佛说八正道经》亦云:“第八谛止者不忘因缘,止者常还意护。”《长阿含经》云:“自恣所说,无有时节,示涅槃道。”又《起世因本经》云:“不寒不热,时节调和,又其地中,恒常润泽。”可见佛教中的因缘与时节的含义是十分广泛的。时节,不仅有时间与季节的更迭性自然含义,而且也有机缘的引申意义,与因缘而有等同之意涵。
《人天眼目》将法眼之宗风概括为“调机顺物,斥滞磨昏”,即明显地体现了文益“时节观”之思想认识,而且有将文益的因缘时节之观点理解为“调机顺物”的思想企图。所谓“调机顺物”,实质上是指禅师对学人进行禅法教学时,应机而采取的启发性教学方法。因此,在传法授人之时能否做到因人而教、“调机顺物”,这也体现了禅师对因缘、条件的正确认识以及把握能力。由于因缘时节本身蕴含着“调机顺物”的思想意涵,故文益禅师说法之时在强调因缘时节的同时也就自然地体现了其清凉一派“调机顺物”的禅风特点。就禅者的开悟而言,不仅需要契理还需契机,要遵循一切事相皆是因缘际会的产物。禅师开示学人,不仅要在契理契机之下抓住学人所产生迷惑的根本性问题,而且还要指出学人产生迷惑原因的关键所在,如此才能解决问题,化解难题,使学人除去迷惑而得大悟,这一过程可称之为“斥滞磨昏”的过程。所谓“斥滞磨昏”,即为“与之解黏去缚”的意思,是指出问题并加以解决问题的教育方法。然而,禅师在禅学教育上要能够真正对学人“斥滞磨昏”,则须建立在“调机顺物”的基础上而说当机之法、解学人内心之结,才可能对学人起到当头棒喝和产生醍醐灌顶之作用,而使处于禅修的迷雾之人达到真正的觉悟。倘若没有“调机顺物”的准备工作,禅师学人对问题的探讨不在同一个层面,相反而各执一端,则容易形成两个对立面,禅师与学人也就很难有心灵沟通的平台,二者自然是对牛弹琴,不沾边际,所谓“胡越相悬,参商是隔”。于是禅师与学人双方自然难以有机缘时节之契合,且更不可能使学人实现当下即是之目的和无条件地达到开悟之结果。因此,文益在教示学人时总是将“调机顺物”与“斥滞磨昏”结合在一起并交错地使用,而且在具体的宗教实践中展示了其法眼宗一派的教学风格。那么,文益在传禅和接引信徒时是如何体现这一清凉家法特点的呢?据《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记载:
永明道潜禅师,河中府人。初参师,师问云:“子于参请外,看甚么经?”道潜云:“《华严经》。”师云:“总别同异成坏六相,是何门摄属?”潜云:“文在《十地品》中。据理,则世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也。”师云:“空还具六相也无?”潜懵然无对。师云:“汝问我,我向汝道。”潜乃问:“空还具六相也无?”师云:“空。”潜于是开悟,踊跃礼谢。师云:“子作么生会?”潜云:“空。”师然之。异日,四众士女入院。师问潜云:“律中道,隔壁闻钗钏声,即名破戒。见睹金银合杂,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潜云:“好个入路。”师云:“子向后有五百毳徒,为王侯所重在。”
上述记述显示,道潜是精于《华严》路数的,故文益仍以华严六相来开示道潜,所谓“以彼还彼”,即体现出了法眼宗“调机顺物”的家风特点。而一旦当道潜的悟法时机成熟时,文益便毫不犹豫地对其“斥滞磨昏”,除去道潜受滞于“空还具六相也无”的心中之一丝疑问,以一句“空”而引导其走出法滞之迷雾,于是使道潜当下直了、顿时开悟。故从上述材料所载文益与道潜的对机互答情形来看,文益教示学人不仅讲究方式方法,即自觉地运用其别具一格的清凉家法之教学风格,而且还着力于对佛法义理进行必要的诠释而以此方法来达到开示道潜觉悟之目的。在文益看来,华严所言六相之本性皆为俱空,因此当道潜反问文益“空还具六相也无”时,文益才会以“空”回答。关于六相与空的关系,《般若心经事观解》对此说得很明白: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诸法者,望上五蕴,望下处界等。空者,谓第一义空……相者,谓生灭等六相,约观释之,是即我空。法即法空,空即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