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李庄的四年,大概仍是母亲情绪上最抑郁的时期。战争和疾病无情地击倒了她,而这里又是那样一个偏僻、单调的角落。老朋友们天各一方,难得有一两封书信往还。可以想象,她的心境有时是多么悲凉。但病中的母亲这时更勤奋于学习。她在病榻上读了大量的书。我和姐姐至今还能举出不少当时她读过的书名,这是因为当时她常常读书有感却找不到人交谈,只好对着两只小牛弹她的琴。这时期,她读了许多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我记得她非常喜欢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她的病情一天天沉重,而且要求我也当成功课去读它(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还要我们一句句地去体味屠格涅夫对自然景色的描写;米开朗其罗传,因为是英文的,我们实在没法子读,她就读一章,给我们讲一章,特别详细地为我们描述了米开朗其罗为圣彼得教堂穹顶作画时的艰辛。同时,为了实现他和母亲多年的宿愿,又决定用英文撰写并绘制一部《图像中国建筑史》,以便向西方世界科学地介绍中国古代建筑的奥秘和成就。讲的时候很动感情,可能因为米开朗其罗那种对艺术的执著追求特别引起了她的共鸣。她偶尔也还写诗,但流露的大多是惆怅。在她兴致好的时候,间或喜欢让姐姐和我坐在床前,轻轻地为我们朗读她旧日的诗、文,她的诗本来讲求韵律,当成果酱抹在馒头上,比较“上口”,由她自己读出,那声音真是如歌。她也常常读古诗词,并讲给我们听,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教我读到杜甫和陆游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家祭毋忘告乃翁”,以及“可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等名句时那种悲愤、忧愁的神情。母亲非常擅长朗诵。我记得,还在昆明时期,我大概只是小学二年级,她教我《唐雎不辱使命》,当时,自己读给我和姐姐听。一篇古文,被她读得绘声绘色:唐雎的英雄胆气,秦王前踞而后恭的窘态,听来简直似一场电影。五十年过去了,我仍觉得声声在耳,历历在目。在李庄时,她从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借到过几张劳伦斯?奥列弗的莎剧台词唱片,非常喜欢,常常模仿这位英国名演员的语调,大声地“耳语”:“to
他和母亲一面讨论,但这里除了土制红糖之外没有别的。父亲就把土糖蒸熟消毒,一面用一台古老的、劈啪震响的打字机打出草稿;又和他亲密的助手莫宗江一道,绘制了大量英汉对照注释的精美插图。当时,父亲的颈椎灰质化病常常折磨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就在画板上放一个小花瓶撑住下巴,以便继续工作。而母亲只要稍为好过一点就半坐在床上,翻阅“二十四史”和各种资料典籍,为书稿做种种补充、修改,润色文字。记得我在这里读小学时,辗转几千公里的逃难,我们家几乎把全部“细软”都丢光了,但是,战前父亲和营造学社同人们调查古建筑的原始资料——数以千计的照片、实测草图、记录等等,他们却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张也没有遗失。今天,还可以从当年那些用土纸写成的原稿上,看到母亲病中的斑斑字迹。一九四二年冬,父亲和母亲的美国老友,当时的美国驻华大使特别助理费正清(John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于是父亲、姐姐和我就热烈鼓掌……她这位母亲,成了一个憔悴、苍老,几乎从未给我们讲过什么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故事,除了给我们买了大量的书要我们自己去读之外,就是以她自己的作品和对文学的理解来代替稚气的童话,像对成年人一样地来陶冶我们幼小的心灵。
一九四一年,她非常疼爱的三弟,当时刚从航校毕业不久的空军上尉飞行员林恒,在一次对日机的仓促应战中,牺牲在成都上空。噩耗传到她病榻上的时候,母亲几乎痛不欲生。此后不到两年,昆明那批空军朋友中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也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又在衡阳战役中被击落后失踪了。姐姐告诉我,当父亲母亲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都哭了。他们的死在母亲精神上的反响,几个月的工夫,已不限于对亡故亲人和挚友的怀念感伤。她的悼亡诗《哭三弟恒》可以说不是只给三舅一个人,而是献给抗战前期她所认识的所有那些以身殉国的飞行员朋友的。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她对民族命运的忧思和对统治当局的责难。
战时“大后方”艰苦、暗淡的生活,腐蚀了许多青年人的意志,使他们动摇,彷徨,想放弃学术事业,有人不想再当穷知识分子,而想走升官发财之路。这一切使母亲写出了她惟一的一首政治诗《刺耳的悲歌》。她在诗中以悲怆的笔调抨击了那些看见别人做了官、发了国难财而眼红的青年人,也抨击了政府骗取青年的爱国热情,征召他们去参加目的可疑的什么“青年军”(抗战后国民党利用“青年军”镇压学生运动、打内战,证明了母亲这个“不问政治”的人政治上的敏感性)。极为可惜的是,那诗稿如今竟已不存!
从母亲一九四四年留下的几首短诗中可以看出,面色苍白,她在李庄的最后两年中心情是多么恶劣、消沉。但这并不仅仅是自身病痛所致,更多的,也许还是出于“长安不见”的忧愁。她这时爱读杜、陆后期的诗词,不是偶然的。在她和父亲身上,常表现出中国汉族读书人的那种传统的“气节”心理。一九四六年,抗战已经胜利,有一次我同母亲谈起四四年日军攻占贵州独匀,直逼重庆的危局,我曾问母亲,如果当时日本人真的打进四川,你们打算怎么办?她若有所思地说:“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却得不到像样的治疗。这个消息是两年后才传到李庄的。眼看着她消瘦下去,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我急了,又问:“我一个人在重庆上学,那你们就不管我啦?”病中的母亲深情地握着我的手,仿佛道歉似的小声地说:“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就顾不上你了!”听到这个回答,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不仅是因为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更多地,我确是被母亲以最平淡的口吻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凛然之气震动了。我第一次忽然觉得她好像不再是“妈妈”,而变成了一个“别人”。
抗战胜利那年的冬天,母亲离开了李庄,先在重庆暂住,但她总在想念昆明,不停地咳喘的病人。
同他们过去的生活相比,特别是那里的老朋友们。四六年春,她终于如愿以偿,带病乘飞机再访昆明,住在圆通山后一座花园里。同老朋友金岳霖、张奚若、钱端升等人的重聚,使她得到了几年来最大的快乐,可惜高原缺氧的昆明对她的肺病却很不利。她在这里,也写了几首小诗。
“一二?一”运动后的昆明,使母亲在政治上有了新的认识。那年三月,我这个初中二年级学生在重庆被哄去参加了反苏游行。母亲知道后,从昆明来信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我是上当受骗,当时我还不大服气。这是我们在政治上的第一次交锋。然而,就在这样的境遇之下,母亲和父亲并没有被困难所压倒,而是拼上性命,继续坚持着他们的学术事业。同年八月,除了冬天外婆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外,我们全家离开了重庆,乘西南联合大学的包机,飞向北平。
九年的战时流亡生活,终于结束了!
重回北平
母亲爱北平。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早年的诗歌、文学作品和学术文章,无一不同北平血肉相关。九年的颠沛生活,吞噬了她的青春和健康。如今,她回来了,像个残废人似的贪婪地要重访每一处故地,渴望再次串起记忆里那断了线的珍珠。然而,日寇多年的蹂躏,北平也残破、苍老了,戏称之为“甘蔗酱”。整个李庄没有一所医院,虽然古老的城墙下仍是那护城河,蓝天上依旧有白鸽掠过,但母亲知道,生活之水不会倒流,十年前的北平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胜利后在北平,母亲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父亲应聘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但不久他即到美国去讲学。开办新系的许多工作暂时都落到了母亲这个没有任何名义的病人身上。她几乎就在病床上,为创立建筑系做了大量组织工作,同青年教师们建立了亲密的同事情谊,热心地在学术思想上同他们进行了许多毫无保留的探讨和交流。抗战开始以来,连煤油灯都是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品。同时,她也交结了复原后清华、北大的许多文学、外语方面的中青年教师,为了父亲写书和我们姐弟做功课,经常兴致勃勃地同他们在广阔的学术领域中进行讨论。从汉武帝到杨小楼,从曼斯斐尔到澳尔夫,她都有浓厚的兴趣和自己的见解。
Fairbank)教授来到李庄看望他们,李庄的生活确实是艰难的。家里惟一能给母亲养病用的“软床”是一张摇摇晃晃的帆布行军床;晚上,被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仍坚持学术工作的坚毅精神所深深感动。四十年后,他在“自传”中还专门为此写了一段深情的话(见萧乾先生的文章)。
但是,这几年里,疾病仍在无情地侵蚀着她的生命,肉体正在一步步地辜负着她的精神。她不得不过一种双重的生活:白天,她会见同事、朋友和学生,谈工作、谈建筑、谈文学……有时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以至自己和别人都忘记了她是个重病人;可是,到了夜里,却又往往整晚不停地咳喘,大半年母亲竟无法量体温。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在床上辗转呻吟,半夜里一次次地吃药、喝水、咯痰……夜深人静,当她这样孤身承受病痛的折磨时,再没有人能帮助她。她是那样地孤单和无望,有着难以诉说的凄苦。往往越是这样,她白天就越显得兴奋,似乎是想攫取某种精神上的补偿。四七年前后她的几首病中小诗,对这种难堪的心境作了描述。尽管那调子低沉阴郁得叫人不忍卒读,却把“悲”的美学内涵表达得尽情、贴切。
一九四七年冬,结核菌侵入了她的一个肾,必须动大手术切除。母亲带着渺茫的希望入了医院。李庄的日子真可以说是贫病交加了。手术虽然成功了,没有任何药品。家里惟一的一只体温计被我失手打破,但她的整个健康状况却又恶化了一大步,因为体质太弱,伤口几个月才勉强愈合。
四八年的北平,在残破和冷落中期待着。有人来劝父亲和母亲“南迁”,出国,却得不到他们的响应。抗战后期,一位老友全家去了美国,这时有人曾说,“某公是不会回来的了”。母亲却正色厉声地说:“某公一定回来!”这不仅反映了她对朋友的了解,也反映了她自己的心声。那位教授果然在新中国成立前不久举家回到了清华园。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晚上,清华园北面彻夜响起枪炮声。母亲和父亲当时还不知道,这炮声正在预告着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民的生活即将掀开新的一页。
解放军包围北平近两个月,平时都只能穿草鞋。偶尔有朋友从重庆或昆明带来一小罐奶粉,守军龟缩城内,清华园门口张贴了解放军四野十三兵团政治部的布告,要求全体军民对这座最高学府严加保护,不得入内骚扰。同时,从北面开来的民工却源源经过清华校园,把云梯、杉槁等攻城器材往城郊方向运去。只有那些无法携带的照相底版,还有一些珍贵的文献,他们在离开北平前,曾经存进了天津一家外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当时以为这是最安全的,不料一九三九年天津大水时,眼窝深陷,地下室被淹,所存资料几乎全部被毁。看来,一场攻坚战落在北平城头已难以避免。忧心忡忡的父亲每天站在门口往南眺望,谛听着远处隐隐的炮声,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完了,全都要完了!”他担心的,不止是城里亲友和数十万百姓的安危,而且还有他和母亲的第二生命——这整座珍贵的古城。中国历史上哪里有那样的军队,就算是母亲难得的高级营养品了。父亲爱吃甜食,打仗还惦记着保护文物古迹?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当时中国真还有一支这样的军队!就在四八年年底,几位头戴大皮帽子的解放军干部坐着吉普来到我们家,向父亲请教一旦被迫攻城时,哪些文物必须设法保护,要父亲把城里最重要的文物古迹一一标在他们带来的军用地图上……父亲和母亲激动了:“这样的党、这样的军队,值得信赖,值得拥护!”从这件事里,他们朴素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直到他们各自生命结束,对此始终深信不疑。
解放
解放了。
母亲的病没有起色,全家点两盏菜籽油灯,但她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新中国成立初期,姐姐参军南下,我进入大学,都不在家。对于母亲那几年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没有细致的了解。只记得她和父亲突然忙了起来,家里常常来一些新的客人,兴奋地同他们讨论着、筹划着……过去,他们的活动大半限于营造学社和清华建筑系,限于学术圈子,而现在,新政权突然给了他们机会,没有一位正式医生,来参与具有重大社会、政治意义的实际建设工作,特别是请他们参加并指导北京全市的规划工作。这是新中国成立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作为建筑师,他们猛然感到实现宏伟抱负,把才能献给祖国、献给人民的时代奇迹般地到来了。就在这几间四面透风的农舍里,父亲同几位共患难的同事,请来当地的木匠,做了几张半原始的白木头绘画桌,摊开了他们的资料,决心着手全面系统地总结整理他们战前的调查成果,开始撰写《中国建筑史》。对这一切,母亲同父亲一样,兴奋极了。她以主人翁式的激情,恨不能把过去在建筑、文物、美术、教育等等许多领域中积累的知识和多少年的抱负、理想,在一个早晨统统加以实现。只有四十六岁的母亲,病情再重也压不住她那突然迸发出来的工作热情。
母亲有过强烈的解放感。因为新社会确实解放了她,给了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崇高的社会地位。在旧时代,她虽然也在大学教过书,写过诗,母亲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焕发美丽的面容,发表过学术文章,也颇有一点名气,但始终只不过是“梁思成太太”,而没有完全独立的社会身份。现在,她被正式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级教授、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她还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文代会代表……她真正是以林徽因自己的身份来担任社会职务,来为人民服务了。这不能不使她对新的政权、新的社会产生感激之情。“士为知己者用”,她当然要鞠躬尽瘁。
那几年,母亲做的事情很多,我并不全都清楚,但有几件我是多少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