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
第一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四十多岁的李太太(已寡)李琼
四小姐李琼女李文琪
梅真李家丫头
荣升仆人
唐元澜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
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李文娟
张爱珠文娟女友
黄仲维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做书房。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底给孩子们排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那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的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底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楞楞的望着书,自然底,甜蜜底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青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底停留在“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半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楞楞的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望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李琼(妈妈)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半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文琪(老四)(由沙发上半起仰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慈爱的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文琪(毫不客气的)也许吧!(仍看书)
琼(仍是无可奈何的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文琪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右胸上稍稍起来一点)二哥说那一天到?
琼 他说后天早上。
文琪 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 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还许嫌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文琪 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 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厨子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文琪 大姊说她管。
琼
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文琪 (快活底,感激底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真的?妈妈!(撒娇底)妈妈,真的?(把书也扔在一旁)
琼 怎么不信?
文琪 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 (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文琪 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 (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均衡)什么事?好好的说呀!
文琪 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文琪 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 (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过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文琪 (自然底)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琼
(哀愁底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文琪 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楞生生的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的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
梅真 (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底)四小姐!四小姐!
文琪 (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 李文琪!
文琪 (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 我——我——(气喘底)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文琪 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 (顽皮的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文琪 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
梅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文琪 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
(高兴底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么?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文琪 梅真,你这只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 (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妈妈为难。
文琪
(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蹩纽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梅
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的)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文琪 现在我看他们真蹩纽,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 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么?
文琪 (好笑的)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蹩纽!
梅 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蹩纽的!
文琪 那也不见得。
梅 (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蹩纽。
文琪 (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 (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文琪 (提着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 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文琪
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下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么?……咳咳……糟糕?(跳下望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那儿去了?
梅 (闲适的)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么?
文琪 (把抽屉大声的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梅
(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文琪 (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 你怎么有出息法子?我们听听看!
文琪 我想写小说。
梅 (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文琪 (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 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上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文琪 晚上……
梅 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文琪 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梅 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一,像中原公司那样……
文琪 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梅 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文琪 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梅 “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文琪 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文琪 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望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梅 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文琪 别说吧,回头……
梅 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文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 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仅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傻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文琪 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 朋友?谁的朋友。
文琪 帮忙的……
梅 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文琪 远亲……一个什远房里小亲戚……
梅
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那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文琪 请客的事,你闹得我都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梅 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文琪 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 对不起,又忘了你的话。
文琪 我的什么话?
梅 你不说,有勇气就不要那样酸劲儿么?
〔荣升入,荣升是约略四十岁左右的北方听差,虽然样子并无特殊令人注意之处,可是看去却又显然有一点点滑稽。〕
荣升 四小姐电话……黄仲维先生,打什么画会里打来的,我有点听不真,黄先生只说四小姐知道……
文琪 (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转身)耳机呢,耳机又跑那里去了?
梅 又是耳机跑了!什么东西自己忘了放在那儿的,都算是跑了!电话本子,耳机都长那么些腿?(亦起身到处找)
荣升 (由桌子边书架上找着耳机递给四小姐,自己出)
文琪 (接电话)喂,喂,(生气底)荣升!你把电话挂上罢!我这儿听不见!外,仲维呀?什么事?
梅 四小姐我出去吧,让你好打电话……
文琪
(按着电话筒口)梅真,梅真你别走,请客的事,(急招手)别走呀!喂,喂,什么?噢,噢,你就来得啦?……我这儿忙极了,你不知道!吓?我听不见,你就来吧!吓?好,好……
梅 (笑着回到桌上拿一张纸一支铅笔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写)
文琪 (继续打电话)好,一会儿见。(拔掉电话把耳机带到沙发上一扔)
梅 (看四小姐)等等又该说耳机跑了!(又低头写)
文琪 刚才我们讲到那儿?
梅 讲到……我想想呀,噢,什么酸呀臭呀的,后来就来了甜的……电话?
文琪 (发出轻松的天真的笑声)别闹了,我们快讲请客的事吧。
梅 哎呀,你的话怎么永远讲不到题目上来呀?(把手中单子递给文琪看)我给你写好了一个单子你看好不好?家里蜡台我算了算一共有十四个,桌布我也想过了……
文琪 桌面,(看手中单子)亏你也想到了,我早借好啦!
梅 好吧,好吧,算你快一步!我问你吃的够不够?
文琪 (高兴底)够了,太够了。(看单子)嘿,这黑宋磁胆瓶拿来插梅花太妙了,梅真你怎么那么会想。
梅
我比你大两岁,多吃两碗饭呢!(笑)我看客厅东西要搬开,好留多点地方你们跳舞,你可得请太太同大老爷说一声,回头别要大家“不合适”。(起立左右端详)这间屋子我们给打扮得怪怪的,顶摩登的,未来派的,(笑)像电影里的那样留给客人们休息抽烟,谈心或者“作爱”——好不好?
文琪 这个坏丫头!
梅 我想你可以找你那位会画画的好朋友来帮忙,随便画点摩登东西挂起来,他准高兴!
文琪 找他?仲维呀?鬼丫头,你主意真不少!我可不知道仲维肯不肯。
梅 他干么不肯?(笑着到桌边重剥花生吃)
文琪 (跟着她过去吃花生,忽然俯身由底下仰看着梅真问)唐家元哥——唐元澜同黄——黄仲维两人,你说谁好?
梅 (大笑以挑逗口气)四小姐,你自己说吧,问我干么?!
文琪 (不好意思)这鬼!我非打你不可!(伸手打梅背)
梅 (乱叫,几乎推翻桌子,桌子倾斜一下花生落了满地,两人满房追打)
〔荣升开门无声的先皱眉,要笑又不敢。〕
荣升 唔,四小姐,唐先生来了。
〔四小姐同梅真都不理会,仍然追着闹〕
荣升 (窘,咳嗽)大小姐,三小姐管莫都没有回来吧?
〔四小姐同梅真仍未理会。〕
荣升 (把唐元澜让了进来,自己踌躇的)唐先生您坐坐吧,大小姐还没有回来。(回头出)
〔唐元澜已是三十许人,瘦高,老成持重,却偏偏富于幽默。每件事,他都觉得微微好笑,却偏要皱皱眉。锐敏的口角稍稍掀动,就停止下来;永远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说,仅要笑笑拉倒。他是个思虑深的人,可又有一种好脾气,所以样子看去倒像比他的年岁老一点。身上的衣服带点“名士派”,可不是破烂或是肮脏,口袋里装着书报一类东西,一伸进去,似乎便会带出一些纸片〕
唐元澜 (微笑看四小姐同梅真,似要说话又不说了,自己在袋里掏出烟盒来,将抽,又不抽了)
文琪 (红着脸摇一摇头发望到唐)元哥,他们都不在家,就剩我同梅真两个。
唐 (注视梅真又向文琪)文琪玩什么这么热闹。
文琪 (同梅真一同不好意思的憨笑,琪指梅真)问她!
唐 我问你二哥什么时候能到家?
梅 (因鞋落,俯身扣上鞋,然后起立,难为情的望着门走,听到话,回头忙着)
文琪 二哥后天才到,因为在天津停一天,(向梅)这坏丫头!怔什么?
梅 你说二少爷后天才回来?……我想……我先给唐先生倒茶去吧。
唐 别客气了,我不大喝茶,(皱眉看到地上花生)噢,这是那里来的?(俯身拾地上花生剥着放入嘴里)
梅 (憨笑的)你看唐先生饿了,我给你们开点心去!(又回头)四小姐,你们吃什么?
文琪 随便,你给想吧噢,把你做的蛋糕拿来(看梅将出又唤回她)等等,梅真,(伸手到抽屉里掏几张毛钱票给梅)哪,拿走吧,回头我忘了,你又该赌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