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举行的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的繁重而又细致的筹备工作中,活跃着一个小小部分,那就是在准备着中国人民献给和平代表们的礼物,作为代表们回国以后的纪念品。
经过艺术工作者们热烈的讨论、设计和选择,决定了四大种类礼物:
第一类是专为这次会议而设计的特别的纪念物两种:一是华丽而轻柔的丝质彩印头巾;一是充满节日气氛的刺绣和“平金”的女子坎肩。这两种礼物都有象征和平的图案;都是以飞翔的和平白鸽为主题;图案富于东方格调,色彩鲜明,极为别致。
第二类是道地的中国手工艺品,是出产在北京的几种特种手工艺品,如景泰蓝、镶嵌漆器、“花丝”银饰物、细工绝技的象牙刻字和挑花手绢等。
还有两类:一是各种精印画册;一是文学创作中的名著。画册包括年画集、民间剪纸窗花、敦煌古代壁画的复制画册和老画家与新画家的创作选集等。文学名著包括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三部荣誉作品。
这些礼物中每一件都渗透和充满着中国人民对和平的真挚的愿望。由巨大丰富的画册,到小巧玲珑的银丝的和平鸽子胸针,到必须用放大镜照着看的象牙米粒雕刻的毕加索的和平鸽子,和鸽子四周的四国文字的“和平”字样,无一不是一种和平的呼声。这呼声似乎在说:“和平代表们珍重,珍重,纪念着你们这次团结争取和平的光荣会议,继续奋斗吧。不要忘记正在和平建设、拯救亚洲和世界和平的中国人民。看,我们辛勤劳动的一双双的手是永远愿为和平美好的生活服务的。不论我们是用笔墨写出的,颜色画出的,刀子刻出的,针线绣出的,或是用各种工艺材料制造的,它们都说明一个愿望:我们需要和平。代表们,把我们五亿人民保卫和平的意志传达给亚洲及太平洋各岸的你们祖国里的人民吧。”
我们选定了北京的手工艺品作为礼品的一部,也是有原因的。中国工艺的卓越的“工夫”,在世界上古今著名,但这还不是我们选择它的主要原因。我们选择它是因为解放以后,我们新图案设计的兴起,代表了我们新社会在艺术方面一股新生的力量。它在工艺方面正是剔除封建糟粕、恢复民族传统的一支文化生力军。这些似乎平凡的工艺品,每件都确是既代表我们的艺术传统,又代表我们蓬勃气象的创作。我们有很好的理由拿它们来送给为和平而奋斗的代表们。
这些礼品中的景泰蓝图案,有出自汉代刻玉纹样,有出自敦煌北魏藻井和隋唐边饰图案,也有出自宋锦草纹,明清彩磁的。但这些都是经过融会贯通,要求达到体型和图案的统一性的。在体型方面,我们着重轮廓线的柔和优美和实用方面相结合,如台灯,如小圆盒都是经过用心处理的。在色彩方面,我们要对比活泼而设色调和,要取得华贵而安静的总效果,向敦煌传统看齐的。这些都是一反过去封建没落时期的繁琐、堆砌、不健康的工艺作风的。所以这些也说明了我们是努力发扬祖国艺术的幸福人民。我们渴望的就是和平的世界。
在景泰蓝制作期间,工人同志们的生产态度更说明了这问题。当他们知道了他们所承担的工作跟和平有关时,他们的情绪是那么高涨,他们以高度的热诚来对待他们手中那一系列繁重的掐丝、点蓝和打磨的工作。过去“慢工出细活”的思想,完全被“找窍门”的热情所代替。他们不断地缩短制作过程,又自动地加班和缩短午后的休息时间,提早完成了任务。在瑞华等五个独立作坊中,由于工人们工作的积极和认真,使珐琅质地特别匀净,图案的线纹和颜色都非常准确。工人们说: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美满,我们要保证我们的和平幸福生活,承制和平礼品是我们最光荣的任务。当和平宾馆的工人们在一层楼一层楼地建筑上去的时候,这边景泰蓝的工人们也正在一个盒子、一个烟碟上点着珐琅或脚蹬转轮,目不转睛地打磨着台灯座,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是的,我们要过和平的日子。这些美丽的纪念品,无论它们是银丝胸针,还是螺钿漆盒;上面是安静的莲花,还是飞舞的鸽子;它们都是在这种酷爱和平的情绪下完成的。它们是‘不简单’的;这些中国劳动人民所积累的智慧的结晶,今天为全世界人民光明的目的——和平而服务了。”
礼品中还应该特别详细介绍的是丝质彩印头巾的图案和刺绣坎肩的制作过程。
头巾的图案本身,就有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个彩色图案是由敦煌千佛洞内,北魏时代天花上取来应用的。我们对它的内容只加以简单的变革,将内心主题改为和平鸽子后,它就完全适合于我们这次的特殊用途了。有意义的是:它上面的花纹就是一千多年前,亚洲几个民族在文化艺术上和平交流的记录;西周北魏的“忍冬叶”草纹就是古代西域伊兰语系民族送给我们的——来自中亚细亚的影响。中间的大莲花是我们邻邦印度民族在艺术图案上宝贵的赠礼。莲瓣花纹今天在我国的雕刻图案中已极普遍地应用着,我们的亚洲国家的代表们一定都会认出它们的来历的。这些花样里还有来自更遥远的希腊的,它们是通过波斯(伊朗)和印度的健驮罗而来到我国的。
这个图案在颜色上比如土黄、石绿、赭红和浅灰蓝等美妙的配合,也是受过许多外来影响之后,才在中国生根的。以这个图案作为保卫亚洲和世界和平的纪念物是再巧妙、再适当没有的。三位女青年工作同志赶完了这个细致的图样之后,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们曾愉快地做过许多临摹工作,但这次向着这样光荣的目的赶任务,使她们感到像做了和平战士一样的骄傲。
在刺绣坎肩制作过程中,由镶边到配色都是工人和艺术工作者集体创造的记录。永合成衣铺内,两位女工同志和四位男工同志,都是热情高涨地用尽一切力量,为和平礼品工作。他们用套裁方法,节省下材料,增产了八件成品。在二十天的工作中,他们每天都是由早晨七点工作至夜深十二点。只有一次因为等衣料,工作中断过两小时。参加这次工作的刺绣业工作者共有十七家独立生产户,原来每日十小时的工作都增至十四至十六小时,共完成了二百十六只鸽子。绣工和金线平金都做得非常整齐。这一百零八件坎肩因不同绣边,不同颜色的处理,每一件都不同而又都够得上称为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三年来我们欢庆节日正要求有像这一类美丽服装的点缀,青年男女披上金绣彩边的坎肩会特别显出东方民族的色彩。但更有意思的是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男女都用绣花坎肩,如西班牙、匈牙利与罗马尼亚等;此外在我国的西南与西北,男子们也常穿革制背心,上面也有图案。
和平战士们,请接受这份小小的和平礼品吧,这是中国劳动人民送给你们的一点小小的纪念品。
(原载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五日《新观察》第十一期)
小说
窘
暑假中真是无聊到极点,维杉几乎急着学校开课,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平日他还很讨厌教授的生活——不过暑假里无聊到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闷的。拿做事当作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地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维杉已经坐在少朗的书房里有一点多钟了,说着闲话,虽然他吃烟的时候比说话的多。难得少朗还是一味的活泼,他们中间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显著的事,虽则少朗早就做过他的四十岁整寿,他的大孩子去年已进了大学。这也是旧式家庭的好处,维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帘外大院子。一缸莲花和几盆很大的石榴树,夹竹桃,叫他对着北京这特有的味道赏玩。他喜欢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说北京房子傻透了,尽是一律的四合头,这说话的够多没有意思,他哪里懂得那均衡即对称的庄严?北京派的摆花也是别有味道,连下人对盆花也是特别地珍惜,你看哪一个大宅子的马号院里,或是门房前边,没有几盆花在砖头叠的座子上整齐地放着?想到马号维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车在日影底下停着,车夫坐在脚板上歪着脑袋睡觉,无条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无聊真是到了极点。他想立起身来走,却又看着毒火般的太阳胆怯。他听到少朗在书桌前面说:“昨天我亲戚家送来几个好西瓜,今天该冰得可以了。你吃点吧?”
他想回答说:“不,我还有点事,就要走了。”却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说:“少朗,这夏天我真感觉沉闷,无聊!委实说这暑假好不容易过。”
少朗递过来一盒烟,自己把烟斗衔到嘴里,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他对维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皱了一皱眉头——少朗的眉头是永远有文章的。维杉不觉又有一点不自在,他的事情,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许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么?”维杉想拿话岔开。
少朗不响,吃了两口烟,一边站起来按电铃,一边轻轻地说:“难道你还没有忘掉?”
“笑话!”维杉急了,“谁的记性抵得住时间?”
少朗的眉头又皱了一皱,他信不信维杉的话很难说。他嘱咐进来的陈升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说:“索性请少爷们和小姐出来一块儿吃。”少朗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出来的。
“孩子们放暑假,出去旅行后,都回来了,你还没有看见吧?”
从玻璃窗,维杉望到外边。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跳着走来两个身材很高,活泼泼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不,那个高的是孙家的孩子,比我的大两岁,他们是好朋友,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你还记得孙石年不?这就是他的孩子,好聪明的!”
“少朗,你们要都让你们的孩子这样的长大,我,我觉得简直老了!”
竹帘子一响,旋风般地,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已经站在维杉跟前。维杉和小孩子们周旋,还是维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长辈的样子问了几句话。起先孩子们还很规矩,过后他们只是乱笑。那又有什么办法?天真烂漫的青年知道什么?
少朗的女儿,维杉三年前看见过一次,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光景,张着一双大眼睛,转着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机。这次她比较腼腆地站在一边,拿起一把刀替他们切西瓜。维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边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说:“你要切,我可以给你这一半。”小嘴抿着微笑。她又说:“可要看谁切得别致,要式样好!”她更笑得厉害一点。
维杉看她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圆满,除却一个小尖的下颏。笑的时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时候大人气一点,这也许是她那排小牙很有点少女的丰神的缘故。她的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闪亮,闪亮的,说不出还是灵敏,还是秀媚。维杉呆呆地想一个女孩子在成人的边沿真像一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子。
孙家的孩子毫不客气地过来催她说:“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让我来吧!”
“对了,芝妹,让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着她。
“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
“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么?”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杉说:“你看她还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好?”
“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
“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
“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
“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又交换了一个微笑。这次她爹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她把脸凑在她爹的肩边。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会西瓜,小孙顶着盘子走到芝前边屈下一膝,顽皮地笑着说:“这西夏进贡的瓜,请公主娘娘尝一块!”
她笑了起来拈了一块又向她爹说:“爹看他们够多皮?”
“万岁爷,您的御口也尝一块!”
“沅,不先请客人,岂有此理!”少朗拿出父亲样子来。
“这位外邦的贵客,失敬了!”沅递了一块过来给维杉,又张罗着碟子。
维杉又觉着不自在——不自然!说老了他不算老,也实在不老。可是年轻?他也不能算是年轻,尤其是遇着这群小伙子。真是没有办法!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窘极了。
此后他们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谈了一些小孩子在国外进大学的问题。他好像比较赞成国外大学,虽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点和弊病,他嫌国内学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说:“成人以后看外国比较有尺寸,不过我们并不是送好些小学生出去,替国家做检查员的。我们只要我们的孩子得着我们自己给不了他们的东西。既然承认我们有给不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不如早些送他们出去自由地享用他们年轻人应得的权利——活泼的生活。奇怪,真的连这一点子我们常常都给不了他们,不要讲别的了。”
“我们”和“他们”!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一边。他羡慕有许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轻,他虽然分了界线却仍觉得四不像——窘,对了,真窘!芝看着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议论,他又不自在到万分,拿起帽子告诉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点事情要赶着做。”他又听到少朗说什么“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饭的”。他觉着自己好笑,嘴里却说:“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边慢慢地踱出院子来。两个孩子推着挽着芝跟了出来送客。到维杉迈上了洋车后他回头看大门口那三个活龙般年轻的孩子站在门槛上笑,尤其是她,略歪着头笑,露着那一排小牙。
又过了两三天的下午,维杉又到少朗那里闲聊,那时已经差不多七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好一会,只留下满天的斑斑的红霞。他刚到门口已经听到院子里的笑声。他跨进西院的月门,只看到小孙和芝在争着拉天棚。
“你没有劲,”小孙说,“我帮你的忙。”他将他的手罩在芝的上边,两人一同狠命地拉。听到维杉的声音,小孙放开手,芝也停住了绳子不拉,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