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惬意,李穆然懒散地靠在屋前的软垫上,望着天空。
回到冬水谷已有两日,他终于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虽然在谷中的时候,他每一天都想着要闯出去,但真正到了外边,心中还是无时不在思念着谷中的一切。他想念自己的小屋,想念师父,想念谷中诸老,想念冬儿。无论如何,在谷中的日子,他不需要尔虞我诈,可以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忌。
谷中诸老虽恼他破了冬水谷不可入仕的规矩,但是见他带着一身伤回了谷,每个老人都落了泪。尤其他的授业恩师李秦,更是将自己关在屋中,直到第二天出来,眼睛还是通红如血。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受挫回谷,可当听他说过了年还要再出谷,南下建康更要带着冬儿同去,之前受伤不过是苦肉计时,不禁都沉默了起来。
老人们不愿意谷中走掉一个李穆然,又失去一个冬儿,可是见这个自幼便在谷中众人疼爱下长大的丫头在李穆然离谷这九个月中日渐消瘦,也无人舍得看她继续难过。李穆然与冬儿私下谈了一个多时辰,这些老人不知他们两个孩子谈了些什么,只知谈完之后,两人眉宇间的愁闷都一扫而光,而冬儿则在众人面前言道过完年后,将随李穆然南下,为期一年。
对于冬儿和李穆然的为人,众老人都是信得过的,更何况想着年轻人出外游历,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应允了下来。
因此这两日,除了告知冬儿南下应扮的身份外,更多的时间,李穆然都用在了与她一同熟悉江南口音上。
他在谷中修习的偏于国政,主修法家,其余的如武功、军法、医术等,则是他想着以后有用,便各有涉猎;而冬儿在谷中修习的,则偏于杂学。她学东西全凭喜好:她喜欢诗词,喜欢雕刻,喜欢行医救人,喜欢美味佳肴,至于武功和兵法,则可以说半是被李穆然着学的,因为他需要一个练习的对手。
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李穆然给冬儿安排的身份是位书香门第的小姐,她扮起来自不容易露出马脚。这位小姐亦是那位李达的表妹,姓佟名朔寒,冬儿原本有意推却,可是看李穆然在长安不过大半年,已是伤痕累累,危机重重,又听说此次南下建康更要险过在长安之时,她心中都是他的安危,便应允伴他在谷外一年时间,之后他在建康城稳住了情势,自己便依旧回谷。
“表哥。”冬儿这几天跟李穆然对话倒都是依着以后去建康的称呼,可还是有些适应不了,每次喊“表哥”二字,都按捺不住笑意。
“表妹”李穆然原是一脸正经,见冬儿捂着肚子忍着笑,也不由笑了起来。自从冬儿答应随他一起南下后,他心情大好。他知道冬儿虽然仍是不大愿意离开冬水谷,但也是在为两人今后在一起努力迈出了第一步,长此以往,两人总能跨越这些心中的沟堑。他原以为自己离谷后,冬儿留在谷中会像以前那般无忧无虑,开心快乐。之前自己受伤时,她来探望,因为天色昏暗,也没看到她的容貌变成了什么样子,直到这次回谷,才见她比起自己离开前,更瘦了许多。
她很憔悴,让自己看着便觉心疼。听师父讲,自己离谷后,她时常在谷口呆呆地往外看,虽然在众人面前还是强装笑脸,但大家都看得出她一天比一天清减了下去。既然自己离开她这般不开心,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自私一回,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呢?
李穆然越来越肯定,冬儿留在谷中,一多半是因为谷规所限,另外则是她对外边的世界有些惧畏。那么用这一年时间,让她多接触接触谷外,这个心结,也就好打开了。
他瞧见冬儿对自己伸出纤细的手,便笑笑,握着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他的腿伤还没好利落,不过有郝贝的药打底子,回到谷中又有冬儿治着,这几日恢复得很快。
“来,咱们再过一遍建康那边的人。”冬儿不仅是头一次做细作,更是头一次要和那么多外人接触,想到此事攸关李穆然性命,难免有些紧张。李穆然除了留在谷中之事外,其他的都由着她,听她说想要再背一遍,虽然自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还是柔声道:“好。我问你来答。”
谷中并没有外人,两人也相信诸位老者不会出去乱讲,但冬儿还是习惯和他私下谈这些事情,便拉着他缓缓走到谷口平日练武的场子内,见诸老早就心有默契地离了场子,冬儿才道:“你问吧。”
李穆然笑笑:“好。我问你,咱们去建康是为了什么?”
冬儿道:“是李伯伯要你代他拜见世交严伯伯。我也想看看建康,就和你一起去。”
李穆然道:“对。跟着我们的人,都叫什么?”
冬儿道:“你有一个书童,叫做李顺。还有三个家丁,分别是李财、李富和李贵。我本来有个贴身丫鬟,可是路上得了重病,不幸身故,因此就只剩我一个人。”
李穆然点点头,这是此次南下十人之中的一处硬伤,原本大将军和圣上的安排是她和自己为新婚夫妇,南下拜见世伯,如此一来,说丫鬟路上死了,她一个女子跟着自己,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自己毕竟和冬儿未定名分,又不想借此事要她强嫁给自己,便只好说成是表亲。为此听说建康城中那位“严世伯”一接到圣上的指令,便已忙了起来,想着为冬儿物色一个得心应手的丫鬟,到建康城中派给她。
想到大将军和圣上如此纵容自己这一念之私,李穆然便暗暗感激。不过他也相信,那位严世伯新找的丫鬟,必然是慕容垂早就安排在建康城的伏线。
李穆然深吸口气,忽地想起一道难题来,便笑道:“表妹,背一遍咱家家谱。”
“啊?”冬儿瞪了他一眼,手中默默数着,口中开始说了起来,“家严佟怀化,是乡间的教书先生。家慈佟李氏,是李伯伯的妹妹。家中就我一个女儿,再没别人了!”说完了,她抿嘴一笑,道:“我背好啦!”
李穆然笑道:“要你背咱家家谱,谁要你只背你家的,还有我家的呢。方才说的不算,你要是背错了,晚上烧菜给我吃!”
冬儿轻吐舌尖,道:“你家又有什么难的。李伯伯、李伯母,还有你自己,也就完啦!”刚说完,就觉不对,忙道:“慢!我说错了!”
李穆然“呵呵”笑道:“错了就是错了,这可容不得你堂前翻供!晚上我要吃红烧兔肉!”
冬儿白他一眼,道:“那是发物,你的腿不想好了?”她一顿,又道:“李达还有位姐姐,在小时候就夭折了。”说到此处,她神情中有些许不忍:“穆然,你说这些事,都是编的,还是半真半假?”
李穆然道:“半真半假吧。李达是假的,可这家人的确之前有个女儿在五岁就病故,因此后来圣上才叫他们对外说,他们另有个儿子养在别处,就是怕放在家里养不大。”
冬儿道:“这么说,苻坚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了。”
李穆然道:“这是自然。不早作安排,怎么为后来人铺路?”
冬儿叹道:“是啊,外边的人便总是这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斗了几十年,也不觉得烦么?”
李穆然笑道:“外边的人大多是愈斗愈勇,哪有腻烦一说?等你出去了,过了这一年,只怕也不想回来了。”
冬儿微笑道:“我才不会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哥,你之前在长安,后来查到了那个想害你的人是谁没有?”
李穆然知她问的是郝贝。想起郝贝对自己一片情意,她被几人一起瞒着,只以为自己当真被斩了首,不知此刻该如何伤心。想起自己曾教她汉字,又曾背她下过山,还被她亲手喂过饭,面对着冬儿不免有些心虚,忙别过了头去,道:“都是一场误会罢了。那位姑娘姓郝名贝,是我一位朋友的妹妹,早已经和我化敌为友了。”
“那就好了。”冬儿清如寒潭碧波的眼神看着他。她不知李穆然怎么忽然变得有些赧然,但也没有多想,又问道:“她的武功是很好很好的,恐怕你也打不过呢。我瞧那军侯府的主人追刺客时,身法也很快,并不逊于你多少,只怕外边的高手是极多的。像我们还是有些坐井观天了。”
李穆然看她一心担忧,忙道:“不用怕。我在长安过了大半年,军中结识的也都是练武之人,可是看来看去,就只有郝贝一人武功胜过我,不过我想那位教她功夫的师父,应该也在我之上。其余的人中,有位蛇公子用毒则极是厉害,但是说到武功,也与我不相上下。其余的人中,你说的那位军侯府的主人武功比我稍差,但手上功夫很硬,至于其他的,则都不如你了。这还是秦国尚武的缘故,因而高手辈出。等我们到了晋国,南人崇文,只怕胜过我们的人更少。”
“当真?”冬儿眸中还是有些不信,可是听他说有人用毒,遂笑道,“要是有人对我们用毒,我倒是不怕。表哥,依你说,我若到了建康城,平日做些什么好呢?不如我开个医馆”
“不行。”李穆然截口道,“你到建康城,平日多认识些庶族千金,跟她们打听打听消息。如果能认识士族的小姐,那就更好。我知道这有些难为你,可是”
“攸关你的安危,我明白。”冬儿垂头叹道,“你放心,我虽然不喜欢与人交际,可是这等重要的事情,还是不会儿戏的。我只希望多帮你些,你能早点达成你的心愿,就能早些回来和我在一起。”
冬儿说到最后几字时,声如蚊讷,低不可闻,但李穆然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心头一暖,将她抱进怀中,道:“冬儿”他想说自己一旦达成心愿就回来,可是也知那心愿又岂仅仅是难以达成,莫说十年二十年,只怕终己一生,也完成不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做的事,多半如此。他在她面前始终不能胡打诳语,便只有紧紧地搂着她,默然无语。
接下来的三个月,李穆然与冬儿过得甚是惬意。他二人仿佛又回到此前荣辱不惊的平淡生活,每天一起习武,一起习文,一起上山打猎,一起畅谈未来的日子。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每天习文之时,两人更会拿出晋国形势的卷宗,仔细研究。
信鸽来来回回,折返于长安与冬水谷之间,每天都会带来慕容垂所写的消息,其中有天下间各样大事,也有慕容烈和郝南等人的近况。让李穆然揪心的是,有几日那消息中写了郝贝的情况,看字迹应是郝南加上的。他说郝贝自从李穆然被“斩首”后,见无人领尸首,就自作主张,在野山上把尸体葬了。此后她就在野山上找人搭了个茅草房,每天住在里边,不再下山见人,甚至连话也不跟别人说。字迹潦草,语气却不乏责备。李穆然深知这是郝南心疼自家妹子,便也不以为杵,只是担心冬儿瞧到,便将那纸烧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回信之中,也是对此一字不提。
而郝南私加的消息被信鸽带来的次日,慕容垂的消息中便特意多提了一句话,说是郝贝一切无恙,要李穆然不必担心。此后,消息之中再没有提郝贝的只言片语,甚至连郝南的消息也鲜有提起。李穆然不知大将军所言是真是假,只知恐怕为了郝南私自加的那句话,他要被大将军重罚一场。然而自己虽然不喜欢郝贝,可是想到这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为了自己做出此等事来,还是不由唏嘘,只希望这位姑娘能早日想开些,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