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家子弟也是新兵,所不同者一来在于年龄,二则在于出身。新兵营中士卒年龄大多已超过十八岁,且家境贫寒;良家子弟的年龄则在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出身多为小康之家,有不少商人子弟在里边。
以往并没有良家子弟这一说,直到这一年苻坚意欲练兵攻打晋国,才又新开了一营。良家子弟大多娇生惯养,因此营中军纪,连新兵营都不如,但却胜在人多。苻坚征兵之初,便发话说良家子弟暂时只是用于训练,绝不会出征打仗,过个一两年,再组新兵营时,良家子弟中成绩优异者更能直接成为新兵营的军官,为此很多人挤破了头让自家孩子进到营中,甚至不少人走门路托关系,导致良家子弟不到半个月时间,便征了三万人。
这些年轻人在家中享惯了福,初到军营,难免有些不适应。不过矮子里边拔将军,三万人中,倒也挑出了六千多个可造之材。说是可造之材,不过是因为这些半大孩子长得高大英武,一个个俊逸潇洒,又因练武之后,身材挺拔,肌肉结实,在人群里一眼望去,便觉出挑。他们平日里鲜衣怒马,偶尔休息时进长安城游玩,三五成群,竟也成了长安一景,引得大街小巷众人为之侧目。
宫中传言这六千人是以后挑选了要放进四禁军的,负责保卫圣上安全。由于服侍在圣侧,因此要求高大健壮,五官端正。这个消息一传出来,转眼间,已风靡了街头巷尾,继而不知什么人言道汉朝禁军称作羽林郎,而这六千人由于暂无军衔,坊间便也戏称他们为“羽林郎”
仙莫问的话中,似是在指慕容山打的是良家子弟的主意。李穆然不由想起了传闻中羽林郎即将成为禁军之事,随即又想到了慕容冲口中的反意,忽地觉得有些紧张:假如慕容山能够控制未来的禁军,假如他在这些羽林郎之中安插人手那么岂不是正契合慕容垂等人的造反意图?难道这件事情的背后推手是慕容垂,大将军一直在旁冷眼瞧着慕容山在折腾,发觉和自己的目标殊途同归时,便有意无意地放任自流。
而慕容山并不知道这一切,故而反觉得李穆然是半道杀出的拦路人,虽觉他有慕容垂的垂青,但仍觉他挡了郝南的道,因此叫郝南处处针对,暗中下手?
想不到查到最后,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李穆然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这么看来,慕容德应该早就得了慕容垂的暗中授意,不得与慕容山争这个总都统的位子。这也难怪慕容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只是薛平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的?
仙莫问将自己得到的消息都说完了,想起方才李穆然说有事情跟他讲,便问道:“百将,您放才说有些事情”
然而李穆然此刻却不敢对他开口,只怕说来说去,凭仙莫问的本事,也能猜想到慕容氏造反上来,便笑笑:“我听说郝百将与乌桓仲有牵连,不过眼下看来,你知道的比我还要多些。”
仙莫问从李穆然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推搪之意,便道:“既是这样,那么小人先告退了。百将先请好好休息吧。”
李穆然道:“好,你也去休息吧。郝百将的事情我自有处置,我希望还是能够化敌为友。”
次日一早,李穆然刚带百人队晨练完,就见拓跋业的亲兵匆匆赶来。那亲兵是千将一级,李穆然忙上前行礼。
那亲兵却知他是大将军眼前的红人,并不敢受礼,忙虚扶了一把,满面堆笑道:“李百将,主将听说你回来,特命今晚在大帐中置酒席给您压惊。届时前军新兵的二十位百将和两位千将都会来,大将军也会到。”
李穆然昨日便已从慕容烈口中得知此事,故而并不惊讶,只是在脸上佯装惊喜,道:“主将如此厚待,叫末将实在受之有愧。”
那亲兵笑道:“李百将不必客气。你这次虽然没有当上新兵演练的头名,可是郝百将不是当上了么?咱们前军在前四名中占了两个,叫主将大大的露脸。军中上下,谁不把您当英雄一般的看待?今晚你好好准备准备,我可是听说好几位百将要灌你酒呢!”
李穆然笑笑,谢他好心。然而甫送他到帐门,便见陶诺从营外快步走进来。
“百将”陶诺见那亲兵在场,欲言又止,见他走得远了,才道,“有位郝百将帐下姓常的什长在外求见。”
“常常武?”李穆然点头,对仙莫问道,“请他到我帐中来。”又看向陶诺,道:“你带着其他的亲兵,和乌丸屯长带着其他人去打扫营房,而后再练半个时辰的兵。我这边有些事情谈。”
“是!”陶诺见李穆然这么明明白白地将自己撇除在外,倒觉自家百将这才算坦荡相待,忙抖起精神,挺直了腰板寻乌丸序真去了。
李穆然自己走回营帐,倒了两杯热茶放在案上,随后就听仙莫问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百将,常什长已经带到了。”
李穆然回过身来,见常武挑帘进来,一揖拜下,道:“常武见过百将。”
李穆然始终不喜这些旧时同袍见了自己要矮上一头,相比起常武的卑躬屈膝,他更是欣赏薛平的没大没小,这时看到了常武,就不觉想起已经摔死在枯井中的薛平来,不禁叹了一声,弯身扶常武起来,道:“常什长,前些日子害你受苦了。”
常武也知他提到的是独孤海毒打一事,但在他心中,此事早已事过境迁,眼下在郝南军中养了这几天,满身的伤痕都不见了,更何况心中的冤屈。他呵呵一笑,道:“不苦,不苦。如今我在郝百将军中,吃得好睡得足,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李穆然扶他坐下,道:“那就好。说起来,咱们俩也好久没见面了。”
常武道:“李百将现在军务繁忙,小人怎么好来打扰。”他这话是在客气,可听到李穆然耳中,却觉不是滋味。见李穆然没有回话,常武续道:“李百将应该已经知道薛平的事情了。”
李穆然黯然点了点头,道:“我后来也去过那个枯井,为他烧了两柱香聊表心意。别的也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了。”
常武垂头道:“薛平死得很冤,明明第二天就能转入郝百将的队中,就不必再挨打了,我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事情想不通,竟然在这时自尽。”
“第二天就能转入郝百将的队中?”李穆然一愕,看向仙莫问。仙莫问一直侧立在旁侍候着,见李穆然剑眉一挑,立时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没将此事说出来,忙道:“我们三个人的调令是调兵当天才下来的。怎么常什长前一天就知道了么?”
常武道:“是啊。郝百将前一天下午便悄悄告诉了我和薛平,让我们两人安心到他军中去。但是怕独孤海从中作梗,所以叫我们千万别说出来。薛平虽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可是事关重大,他也不敢多说一字。”
李穆然的手又缓缓地敲上了案沿,帐中很静,只听“嗒嗒”的声音在响着。仙莫问跟了他一段日子,也知他只要想事情,便会习惯性地敲着什么,便对又要张口讲话的常武用了个眼色,让他先静等一会儿。
“他既然知道第二天就要调走,那么绝不会自杀。看来仙莫问说的并没有错。”李穆然这时对仙莫问的猜想已全然没有了疑虑,而“踏尘无痕”的轻功他虽然勉强能够做到,但也知道全长安城中能有这份轻功功力的,不超过三人,而那个武功高于自己,能二十余招就胜了冬儿的女刺客,显然在这三人之中。他现在已经确定那个女子就是郝南的妹妹,也相信此事必然与郝南有关。潜心中,他其实有些希望薛平真的是自杀的,这样他才能和郝南化敌为友,可是如今凭他现在的能力和得到的支持,能不能对付郝南?
想到今晚酒宴上必定要遇上郝南,李穆然有些烦乱。他喝了口茶,凝眸看着常武,问道:“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薛平死的事情?”
常武道:“是。薛平临死前,变得很古怪。他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说他知道了郝百将也参与了新兵演练赌博之事,我知道他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又有些好奇,便问他郝百将赌的是什么。可是他憋得脸通红,到最后也没说出来。我一直在想,他自尽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李穆然微抿了口茶,想了想,忽地笑笑:“郝百将参与赌博?他新兵演练一路取胜,就算赌自己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常武道:“郝百将是不是赌自己赢,小人不知。不过薛平说他进城采办时,瞧见郝百将在您与乌桓仲比试过后的第二天,在酒楼中和一位姑娘吵得厉害。薛平以为郝百将惹了什么麻烦,便上去替他打抱不平。这才知道,那位姑娘原来是郝百将的妹妹。”
“哦?”听到“郝百将的妹妹”六个字,李穆然不自禁地和仙莫问对看一眼,他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惊讶,不露声色地问道,“郝百将有妹妹?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
常武道:“薛平说,那位姑娘穿金戴银,打扮得极是漂亮,也不知郝百将家中哪来那么多银子,买得起那么好的首饰。不过那姑娘应该是郝百将的胞妹,薛平说他听到郝百将喊她的小名,似乎是‘阿北’。”
“郝北倒是与郝南对得上。”李穆然有些汗颜,哪有给女孩子起这么难听的名字的,这么说,郝家难不成还有郝东和郝西?
常武见李穆然面露不屑,忙道:“据薛平说,他去帮郝百将说话时,才一开口,就见那位姑娘瞪了他一眼,而后他就觉得很害怕,不知怎地,就跑回了军营啊!”他正说着话,冷不防大叫了一声,倒吓了李穆然一跳。
常武大叫之后,整个人向前一趴,倒在了桌案上,案上两杯茶登时被他推到李穆然的身上,洒了一身的茶水。李穆然忙起身扶他,却见常武背后竟被刺入一柄小刀,那刀插得很深,刀的四周顷刻间便红了一片。
“常武?常武!”李穆然大惊失色,手连点常武背后穴道,可是手放到他鼻端时,心中不觉一沉:常武已被一刀毙命。
“刺客!刺客!来人呐,有刺客!”仙莫问头一个反映了过来,忙高声嘶叫起来。然而还没喊几句,门帘一晃,又是一把刀直飞了进来。此次李穆然已有了防备,伸手一推仙莫问,旋即随手抓起茶壶挡在身前。“当”的一声巨响,茶壶被击了粉碎,那刀则掉到了地上。
“快叫陶诺!”李穆然只来得及抛下这句话,而后整个人身子一晃,已出了营帐。扫视四下,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疾如风迅如电地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