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众位官员见状,立时一片惊呼,苻坚也站起了身,连声喊道:“快些救人!”
释道安在旁随着苻坚前来,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刻却也抬起了头,随即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两声,问道:“肃远落水了?”
慌乱之中,苻坚没有注意释道安对李穆然的称谓,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肃远”二字,此次却是出自慕容垂的口中:“肃远!阿烈!快救肃远!”此时这位京兆尹已全无往日风度,手足无措间,只知冲远在大船畔的慕容烈呼喊。
李穆然沉进水中后,只觉水从鼻子耳朵四处往内灌来,他勉力睁开眼睛,却见眼前青黑一片,只有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军旗的影子,在水中飘来荡去。
他没有学过潜水,但闭气的功夫倒是练过,当下封住口鼻,手脚用力划水,向下游去。水中的杂物令他的眼睛睁得极是难受,愈是往下,愈觉得水压刺眼,向下游的阻力也愈强,幸而这水压对他如此,对于纪忠国,也是一样。
纪忠国不谙水性,一时心急出此下策,然而头刚浸到水中,便被灌得呛了起来。他心中一慌,又喝了几口水,脚无力地蹬了蹬,便被军旗缠着沉了下去。
到了临死关头,纪忠国忽地起了无尽的求生意志,他的左手用力向上伸,右手则撕扯着卷在身上的军旗。他不会闭气,心中越急,灌进的水越多,他越来越痛苦,无法呼吸,眼睁睁地看着水上的阳光离得越来越远,猝然间心里涌起无限的恐惧,“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纪忠国想喊,然而一张嘴,满口的河水,全是腥气。
水面之上,两边的百人队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了。
乌丸序真接住了李穆然的长刀,但是却没来得及拉住主将,只是赶到船舷旁,愣愣地看着河面上冒出的一滩水泡。他大脑一片空白,怔了怔,忽地醒过神来,回头大声喊道:“谁懂水性,快些下水救百将!”
李穆然治下严中有宽,众人对他早视作自家人,刚才因事出突然,每个人都惊呆在原地,这时被屯长一喝,有懂水的士卒,立时脱了身上衣服,连连钻入了水中。
而纪忠国的百人队中,虽也有懂水性的士卒,但一个个畏葸不前,这是满脑子都是自己坐的大船就要沉入水底,不知该如何是好。大船上吵嚷喧天,有几个旱鸭子抱着桅杆,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则胡乱跑动,一时连同在大船上的屯长也喝令不住。
慕容烈的小船只能让这些士卒一个个地上船,可是大船下沉的速度甚快,不消片刻工夫,连船板都已与水面平齐,不知是哪个士卒率先尖叫了起来,那声厉叫如同野兽临死前的呐喊,凄厉恐怖,让在场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莫名地害怕起来。
而后,更多的士兵被这一声厉叫呼唤起了这些天因为集训压抑在心底的忿怨,一时间整个纪忠国的队伍中如同群狼啸月,让人不寒而栗。
慕容垂等人在岸上听得心惊胆战,但这些老将也知倘若任由这些新兵叫下去,一旦其中一人精神崩溃,起武器来,那么这场新兵演练便要变成一场灾难。正着急间,忽见乌丸序真打出了旗语,命贺兰延寿率七条小船一齐救人。
除了百将之外,百人队无人有权下令。乌丸序真此举可谓破例而行,而因李穆然早已交代倘若自己不在,其余人可听乌丸序真便宜行事,故而众人毫无异议。
每艘小船最多能载十二人,贺兰延寿管辖的七艘小船都到了吃水的极限时,终于纪忠国剩下的五艘小船赶了过来,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
这时先救下人的慕容烈亲兵小船已载着满满一船人到了岸边,纪忠国的一名屯长在船上瑟瑟发抖,他被人接上岸后,脚踏了实地,才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大船,猛地尖叫了一声:“快些划走!快些划走!大船要沉了!”
大船沉水时,往往会卷起漩涡,如果周围有人或船在漩涡内,便难以逃生。这时贺兰延寿、慕容烈等人也已回过了神,慌忙命已救了人的小船向岸上划去。乌丸序真则几乎将全身都压在了甲板栏杆上,伸长了脖子向下看去,口中喃喃道:“百将,你可千万要回来!”
看李穆然与纪忠国久久浮不上来,苻坚也着起了急。他甚是欣赏李穆然的连环战船,自然对纪忠国抱军旗投河的作为又气又恨,这时满心怨气无处发泄,不由怒目盯着慕容德,伸手指着他,怒道:“你教出来的百将!愿赌服输的道理都不懂!”
见圣上震怒,慕容德“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道:“末将知罪。”
慕容垂虽然也心伤李穆然生死不明,但慕容德到底是自家兄弟,连忙一同跪倒在地,道:“圣上息怒。为将者宁死不屈,也是美德。更何况李百将弃属下不顾,前去救人,何尝不是冲动之举?”
苻坚被他说得一滞,再要说什么,忽听身边一人悠然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肃远自当平安无事。众位施主请看。”
说话的自然是释道安。他的手鸡皮嶙峋,骨瘦如柴,却无比坚定地指着河道。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大船边忽然冒出两个人头,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后边,口中还咬着军旗杆子。
李穆然一手从背后抱着纪忠国,一手用力划水。他脸色因憋气过久而有些铁青,脸上还有着几道红,似乎是指甲抓的。纪忠国已经昏迷了过去,两手无力地垂着,头向上仰着,不断有水从他口鼻内冒出。
此时大船已经只剩个船头勉强露在水面上,李穆然也知倘若船全沉入水中,势必将自己二人一同卷去,故而拼命踢着水。乌丸序真站在船上,一眼便看到了李穆然,忙命人抛绳索到他左近。
李穆然身边也浮上了几个人头,正是之前跳入水里救他的百人队士卒。那几人懂得水性,凫水速度也快,李穆然便下令让他们游向慕容烈的小船,同时自己一手抓住了绳索,在胳膊上缠了四五圈后,仰头对乌丸序真点了点头。
乌丸序真心急如燎,陶诺与吴康则比他更急,早召来四名亲兵一同提绳子。这四名亲兵都是大力士,此时一起拉着绳子,李穆然只觉胳膊一紧,那绳子几乎便要勒入肉里。他紧咬牙关,带着纪忠国一同升到了船舷畔,眼见吴康与乌丸序真前来相扶,他才将纪忠国与军旗交给二人。他负担一轻,身法也灵活了些,脚尖一点船舷,翻入甲板上,然而刚放开手上绳索,就觉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陶诺慌忙赶来扶起他,问道:“百将,您没事吧?”
李穆然苦笑着摇了摇手,他这时也顾不得仪态了,直接喘着粗气坐了下来。毕竟方才他与纪忠国二人的体重都在他一臂之上,更何况二人衣裳噙满了水,比平时重了不止一倍;在水中救人时,又耗费了大量体力,这时实在太过于劳累,若不是想着还要回到岸上面圣,几乎就想躺下来睡上一觉。
同时吴康已经开始救治纪忠国。军中力气最大的士卒上前按着那溺水人的肚子,高高鼓起的肚子随着他吐出的水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平,所幸纪忠国溺水时间并不太久,在腹中河水吐净之后,他终于有了知觉。
在李穆然的指令下,大船已经靠了岸。李穆然与纪忠国各被士卒扶下船,来到苻坚面前。二人双双跪倒,那杆军旗则横置在前。
苻坚的怒火已经逐渐熄灭,看着眼前这两个百将,他面寒如铁,片刻之后,才忽地对李穆然问道:“你字肃远?”
李穆然一愣,俄而道:“是。”
苻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为人察的笑容,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军旗是你夺的,自然这一场是你赢了。下去好好休息。”语罢,苻坚转身离去,众官员也随他散去,只有慕容垂留在最后,看着纪忠国,许久后,摇了摇头,低语道:“有勇无谋!罚你三个月的军饷,好生思过!”
看着众人都走得远了,纪忠国才缓缓站了起来,怒目盯着李穆然,道:“姓李的,你胜之不武,此事我记下了!”
李穆然心中也憋着火,看纪忠国竟主动挑衅,不免生气。他站起身子后掸了掸膝上泥土,旋即冷笑一声,道:“纪百将,兵法诡道,我只要赢,并不在乎手段。你若不服气,我们不妨再打一场。”他说到此处,一顿,鼻中嗤笑一声,道:“我却忘了。水下我们已打过一场了。”
听了他这句话,众人才知他二人在水下竟另有争执。彼时纪忠国的百人队早已垂头丧气,了无斗志;李穆然麾下的百人队却士气昂扬,一听纪忠国被自家百将救助时还敢大动手脚,霎时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陶诺、吴康两人更是冲到了李穆然身前,死死盯着对方。
纪忠国是刚烈的性子,虽然明知自己占尽下风,但也不肯露出怯懦之意,反是上前两步,怒斥道:“你家百将没教过你二人礼仪吗?上下尊卑也不懂!”
李穆然哼笑一声,拍了拍自己两名亲兵的肩膀,道:“别吓着他,在水里我也没吃亏。倒是把这位只知道用指甲抓人的‘纪姑娘’打昏了过去,才好救他上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着自己脸上的爪痕。
他在水下找到纪忠国时,那男子已快到了极限,见有人伸过了手,不分三七二十一,便抓了上去。李穆然那时只想救起他并夺了军旗,然而拉住他后,再拿军旗时,没料到纪忠国竟神智忽地清明过来。他放脱了手一把就向来人脸上抓来,所幸李穆然躲得及时,否则那一抓,几乎伤了眼睛。
此后纪忠国又蹬着李穆然想借力到河面上去,却没想过对方原是个比他武功更强的高手。李穆然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必睚眦相较的性子,被纪忠国一番折腾后,心头大怒,斜切一掌,劈在纪忠国后颈上,登时将他打晕过去。至于他晕了之后,又多饮了几口河水,到得被救时,已几乎快要憋死,自是不在李穆然的考虑之中。
听到“纪姑娘”三字,河道旁登时爆出一阵嘲笑声,纪忠国气得满面通红,一跺脚,伸手便向下属要长刀,然而还没接刀,便听到李穆然的讥讽又起:“纪百将,我好歹也救了你一条性命。救命之恩不图报答,却不知是谁教你的?”
纪忠国听了这一句,登时手中一停。他目光扫向四下,见周围人瞧着自己的眼色充满了不屑,甚至自己的亲兵也是如此,一时对李穆然又恨又气,但偏偏不能动手,只得狠狠将长刀向地上一掼。随他这一惯,一串水珠溅了出来,陶诺和吴康首当其冲,被溅了一脸。
陶诺哈哈一笑,一抹脸,道:“纪百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点儿水,连洗脸都不够的,可打发不了我们!”
“你!”纪忠国愈发气恨难平。他胸口忽高忽低,气喘如牛,脸上已红得有些发紫,一眼看上去,倒叫人觉得有些害怕。李穆然这时已出完了心中的火气,见对方气得怔在当场不知如何转圜,便笑了笑,道:“陶诺,今天兄弟们也都辛苦了,我们早点回去看看各处的战报,也好为下一场做个准备。”又对纪忠国行了一揖,道:“纪百将今日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了,他便点齐了百人队大步离去。他这一路走得无比轻松,想着今日御前得胜,更是心情大好,走过十数步后,忽地仰头朗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传入纪忠国耳中,却如针扎一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