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骑兵袭营,如何?”
“营围外布铁蒺藜,内布陷坑,再往里则是弓弩相候。”
慕容烈已习惯了慕容垂与李穆然每天的争斗。自从离了南阳城后,行军愈发地无聊了起来,而李穆然虽是前军百将,每晚练兵后,总要被慕容垂叫到自己帐篷里来,一老一少,以木条布带为军为营,征战不休。
李穆然不知为何提到要做文官后,大将军一反常态地考验起了自己的兵法。他的兵法学自冬水谷的兵家传人,自八岁时,便能将一本《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十二岁时,已将《吴子》、《六韬》、《三略》等烂熟于心,是以应付慕容垂的考察,倒也并不困难。
然而李穆然学兵法向来是纸上谈兵,慕容垂则是四十余年的实战家,因此李穆然提出的中规中矩的计策,全被对方奇兵牵制,这十余天下来,输多赢少,却也学会了不少东西。慕容垂本是想借机杀杀这年轻人的傲气,岂知相争之下,有时自己也讨不得半分好,不由对李穆然更增了几分好感,每每想到这年轻人心意不在兵家,就长吁短叹,深觉遗憾。
“假如”慕容垂手中刻着“骑”字的木条轻轻敲击着长案,敲得李穆然有些心慌每次大将军说到“假如”二字,之后出的诡兵必定令人头疼不已。
慕容垂忽地笑了笑,接过慕容烈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将手中木条往布带前一放,又取过一根刻着“弓”的木条压在了上边,道:“假如我不冲营,这一队骑兵都有着石涛的箭技,隔着老远,用硬弓放火箭,你怎么挡?”
李穆然也喝着茶。这十余日处下来,他也消去了对慕容垂的敬畏之心,在大将军面前,敢于露出些真性情。此刻骤听“石涛”二字,不由呛了一口茶,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一整队的石涛”他心中暗骂,大将军也真是敢设想,倘若真有这么多神箭手,自己必是早已弃营逃走,哪里还等对方冲到营门前。
但腹诽之言无法说出,想了想,忽地眼前一亮,一指布带之前的陷坑,道:“就地取材。若知道您兵营里有这么多神箭手,挖陷坑的土沙自然就要堆到营帐前挡着。再厉害的箭手,总也不能将火箭射到土里还烧着。倘若真有营帐不幸中了箭烧起来,那正好也可用土灭火,两全其美。”
“好!”慕容垂笑得甚是快慰,双掌相击,眼中透着对李穆然的欣赏,“肃远呐,便留在军中吧。”
这句话李穆然也听了不下十遍,不觉摇头笑了笑,道:“大将军,您又说笑了。”
慕容垂轻叹了一声,道:“劝你也是为了你好,若非觉得你是个人才,我才懒得多说。再过两日便要进长安,你若执意不改,我也由得你,只是可惜啊可惜。”
李穆然道:“大将军,会当兵打仗的,并不只穆然一人。”
慕容垂嗤笑一声,道:“我知道。可是你明不明白,为何熟知兵法的,并不只你一人?”
这是他头一次与李穆然深论此事,李穆然心知凭慕容垂数十年浸朝政,自然见解独到,便直视着他,道:“愿闻其详。”
慕容垂道:“傻小子,当今天下,兵争不断。只因乱世,所以习武之人才受重用。治国理天下已经不再是圣上最看重的了。”
他讲得语重心长,李穆然深受感动,心知这确是大将军掏心窝子的一番话,遂道:“大将军,我甚羡慕王猛。”
慕容垂捻须长笑,道:“你在南阳驿站里对我说那番话时,我便想到了王猛。不过王猛的年代已经过去。更何况,他在位时将皇上身边的将领都得罪了一个够,这些人,也决不允许朝中再出现第二个王猛。你若当文官,一旦出头,便是众矢之的。”
李穆然听罢默然。王猛是一代大才,也是一代贤相,若非有他辅佐,苻秦绝难建立如今霸业。不过王猛虽与苻坚亦臣亦友,但在对待降将的态度上,却是大相径庭。听说他在位时,不止一次劝苻坚将慕容垂、姚苌等人杀了以绝后患。同时因他是汉人,故而心奉晋国为正朔,主张秦晋交好,若他还在世,是绝不允苻坚打襄阳的。为了这层干系,苻坚身边的武将对王猛都存着戒心,甚至因为他的缘故,对汉人也没有半分好感。
这是自己成为文官最大的阻碍。李穆然一早已知,然而到了这时,才知压力重重,比预想的还要艰难。
二人谈话间,帐篷被人掀开,慕容德走了进来。
这位中军主将见李穆然在,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这十余天处下来,他也知道自己的兄长极是器重眼前这汉人,故而起初的敌意逐渐压到了心中,但两人每次见面,仍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
李穆然看他走进,慌忙站起行礼。慕容德看也不看他,只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
李穆然看向慕容垂,大将军也是拿自己的兄弟没办法,摊手一笑,道:“肃远,你先回去休息。我说的话你再想想。”
李穆然拱手告退,还没完全落下帐篷门帘,已听慕容垂的声音响起:“阿德,你以后待他客气些。”
慕容德的声音旋即响起:“我便是想不明白,你对个汉人这般好做什么?”
慕容垂长叹了一声,似乎说了什么,但李穆然这时已走得远了,并未听到。倒是慕容烈随他一起出来,对他笑笑,道:“大将军待你真的很好。”
“哦?”李穆然心知慕容烈可说是大将军的耳目,他忽然说出的话,自然也代表着慕容垂的意思。
慕容烈看看四下无人在旁,忽地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大将军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李穆然一愣,平日里慕容烈总是沉默,想不到今日慕容垂多了几句话,这位亲兵统领也是随着更多话。慕容烈看挑起了李穆然的好奇,侧身压低了声音,道:“可闻金刀杀子之事?”
“金刀杀子?”李穆然一怔,却觉肩头一沉一痛,正是被慕容烈拍了一掌,“下次在大将军面前,莫要再提‘王猛’二字。”那亲兵统领说完这句,已转了身子,自去巡视了。
慕容烈所言应是“金刀计”,李穆然甫想到这三字时,已知道自己在慕容垂面前提“王猛”二字,是决然不智的。当年慕容垂初降苻坚,王猛假意与之交好,二人曾经约为兄弟,而后那位苻秦良相用平生最爱的一方镇纸换了慕容垂家传金刀。
金刀到手后,王猛重金收买慕容垂帐下一员小卒,命小卒持刀前往慕容垂长子慕容令的营帐,以金刀为证,向之假传慕容垂叛逃之命。结果慕容令不疑有他,星夜投奔燕国。慕容垂得知消息时,王猛早将慕容家族叛逃之事报给了朝廷,结果慕容垂在蓝田被抓,押回长安。所幸苻坚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但慕容令却莫名其妙地跑到了燕国,被慕容暐流放至沙城,直到再次反叛被杀。
慕容令是慕容垂最疼爱也最出色的儿子,想来这的确是慕容垂心底的一道伤。而面对杀子之仇,慕容垂提到“王猛”二字时,语调仍平常至极,足见此人城府深厚,极能忍耐。与慕容德的睚眦必报想比,大将军的确是棋高一筹,深不可测。
然而慕容烈特意提醒,绝不是要自己对慕容垂生出惧畏之心来。李穆然细细琢磨,猛然间心中转出个念头:莫不是大将军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慕容令的影子,才会特意关怀么?
这想法太过荒唐,李穆然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只将它丢到了脑后。
过两日,大军抵达长安。
由于慕容垂连日来对李穆然展露出的关注,前军上下乃至全军上下都知道军中新出了一位百将,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谁也不敢再对这位军功少资历浅的将领有低看的意思。而与李穆然一同提为百将的郝南,则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
连带着,拓跋业对李穆然也是青眼相加,而李穆然在自己百夫队的声望,也一分一毫地建起。吴康此时已决口不提曾经的许将军,陶诺则借着李穆然的威名,将自己属下一什训得极贴服。至于其他的兵丁,更是收敛了狂妄,全队上下,练得如同铁打一般,便是南阳新招的兵,因进了李穆然这一队,也觉脸上有光,练兵时较其他人更卖几分力。
同时,虽然慕容垂严令中军不可泄露消息,但李穆然在南阳城那一晚的战绩,还是在军中蔓延开来。
心知多半是薛平的大嘴巴没关好,李穆然有些头疼。毕竟那晚他是违令出了百花楼,众目睽睽之下又穿着夜行服,倘若有心人联系上百花楼的命案,反说他是江南派来的奸细,只怕身上长满了嘴也说不清。
幸而慕容垂及时向朝廷上表,为李穆然解了困。表中之事,自然是南阳驿站遭袭。其中提到叔孙礼统治有方,慕容烈武艺超群,再加上中军兵士齐心协力,方击退强敌,保大师无恙。全表洋洋洒洒百余字,未提李穆然半句,众人见了,也只得将军中的传言放到了暗处,渐渐再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