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美女行到李穆然与郝南身畔,不待二人分说,各倚在一人身上,半推半让,请到酒席之中。
李穆然一时好生尴尬,向拓跋业看了一眼,却见主将举杯微笑,道:“今日是咱们自己乐呵乐呵,不必羁绊于‘规矩’二字,你二人先坐下,再等等人来齐了,我们就开席。”
当即李、郝二人选了最末的两张案子跪坐,那两个美女伺候在旁,咯咯娇笑声中,问着二人姓名。李穆然从未涉足过青楼,除了冬儿外,这辈子也没和别的女子如此贴近过,此刻只觉脸上忽红忽白,心中砰砰直跳,便是前些日子杀敌时,也不曾这般紧张过。
他侧目瞥着半靠在自己怀中的红衫美女,见对方细眉小眼,说不上如何倾国倾城,但自有清秀可人之处,只可惜丹朱过艳,整个人妆容浓烈,反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还不大会应对这般场面,正待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姓名,早听郝南言笑间开了口:“郝南郝南,我的美人儿,便是‘好男不与女斗’的‘好男’了!”
郝南这番自报家门声音颇大,在场众人都听得明白,几人一愣神,随即除了慕容暐外,都哈哈大笑起来。拓跋业更是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右手举着酒杯,颤巍巍地指着郝南,笑道:“好男郝南,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郝南朗然一笑,就着美女手中的玉瓷杯嘬了口酒,道:“好叫将军见笑了。”他怀中那美女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一面添酒,一面笑道:“公子只会欺负我们。”
郝南做出满脸惊异的样子来,问道:“美人儿,哪个敢欺负你?我可是第一个不饶的。”
那美女抿嘴笑道:“公子不肯与女斗,却来我们百花楼做什么?”她形态娇羞不胜,又带着几分耍赖撒娇,直惹得一圈武将心头都痒痒的,一时似将拓跋业身畔的绝色女子,也比了几分下去。
李穆然身边那美女这时也禁不住笑了一声,似是悄言耳语,柔声道:“玳妹妹便是会讨巧,惹人爱怜。”说到最后一字,轻叹了口气,吐气如兰间,却似带着几分自伤。
李穆然虽比不得郝南三言两语间便博得美人一笑,但到了此刻,毕竟也不是傻子,便强理精神,轻搂那美女在怀,笑道:“在我眼中,你才惹人爱怜。”
言谈说笑间,酒席气氛也温缓了许多,过不多时,其余几名百将陆续到来,最后到的,正是原本在拓跋业手下,新近方拨给慕容暐的百将曹正。
曹正秉性刚直,这次被拓跋业约来花酒,实是大违本性,是以一到百花楼,看众人各搂各的美女,丑态百出,不由得赤脸通红,重重地跺了跺脚,又咳了一声。
他这般故作正经,倒与一动不动跪坐着的慕容暐大同小异,李穆然冷眼瞧着,心中暗笑:怨不得拓跋业把他拨了出来,这般的下属,着实是不对胃口。
拓跋业被曹正一声咳震得从酒香中回过了神来,抬眼看了看他,又看看身边的绝色女子,见美人满眼迟疑,不由笑道:“罢了罢了,绫绡,这位曹兄弟不近女色,你便找个龟公来给他倒酒。”
他如此当面奚落曹正,在场众人不敢笑也不敢言,一个个憋得难受。曹正一张脸红中透了紫,默不作声地坐到空位去,一把提起一壶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拓跋业一挑大拇指,笑道:“好!老曹,你来得晚了,本也想罚你酒,既然你自己喝了,也罢,那就两面相抵吧!”
曹正却不理他,一口气灌完了酒,“咕咚”一声将酒坛摔在一旁,粗声粗气地说道:“酒也喝了,人也齐了!将军,有什么话什么事,便请先讲来!我还有军务在身,不便久陪!”
他这话说得甚是无礼,不过拓跋业早在代国为帅为将时,他便长随帐下,拼死杀敌,故而在场十余人中,倒数他与拓跋业相处时间最长。虽说二人道不同,但能够当面顶撞主将而不获罪的,也唯他一人而已。
拓跋业点点头,道:“说得痛快!”语罢,他猝然间站了起来。
一旁众人见了,也忙撇下怀中美人,跟着站了起来。李穆然心中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拓跋业不会无缘无由地请喝花酒,看来曹正虽与他不和,但到底是能看出他的心思来。
拓跋业笑笑,看着身畔的慕容暐,忽地双手执杯对着这燕国降君一拱,道:“这头一桩事,便是恭喜侯爷了!”
慕容暐一惊,只道他是说着什么暗语,忙向身后两旁看去,生怕从哪蹿出几个刀斧手来,自己一个不察,就是身首异处。然而只一惊一恍惚,回过神来,已觉出拓跋业竟是真心实意地道贺,遂放下心来,道:“将军说笑了。我属下闯出这般祸事,怎么我竟有了喜事?”
拓跋业笑道:“侯爷过谦了。您挂念大将军千里行军有所差池,担忧释大师起居安危,又听说桐柏山久藏山匪,便不辞劳苦,从长安不远万里,领家兵投军相助,这等热忱之情,哪里算得什么祸事?”拓跋业这一番话讲完,在场众将心中都是一惊,心道石涛裹挟慕容暐反叛,怎地到了拓跋业口中,全然黑白颠倒,这么说来,慕容暐无过反有功?
慕容暐自己也是满面愕然,不知如何接话,只听拓跋业续道:“侯爷大功,大将军已奏禀皇上。至于石涛反叛,那是他与山匪暗中勾结,怎能算在侯爷身上?”
听到这几句,慕容暐登时明白了过来,对慕容垂不由大是感激,可听方才拓跋业所言“投军相助”四字,也知自己辛苦练得的这些兵士,就此便当真归了新兵营,自己再也染指不得了。
而李穆然诸将听罢,也明白了拓跋业的用意。此前只知慕容垂立意保住慕容暐,这时方知慕容垂保住他的借口。拓跋业借此时机讲与诸人,也是为了预防到长安有人问起,提前先串好口供。
拓跋业又道:“等回了长安,朝中奖赏便下。到时还请侯爷莫要忘了我等同袍之谊,还要到府上叨扰几杯。”
话说到这个份上,慕容暐便是块寒冰,也要冒出几分热气。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笑道:“借拓跋将军吉言。至时自然欢迎将军与诸位来敝处做客,敝处当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他对席中人一一笑语相向,对李穆然亦不例外,仿佛已忘怀前几日马下折辱一事。李穆然对他也一笑而过,但眸中却闪过一丝阴寒。
这第一桩事说罢,第二桩,则是为慕容暐送行。
众人心知肚明,送行二字是往好听了说,说难听了就是押解。如今慕容暐兵权已撤,身边唯一一个忠心大将也死在了桐柏,对慕容垂乃至苻秦已再无威胁,但若留在军中,难保哪一日他心血来潮,就会煽动这五百不到的降兵起事,倒不如早早把他送回长安。长安虽有四万户鲜卑族人,但这时大多都为老幼妇孺,说不定还在怨责这位新兴侯将自家的顶梁柱带入了不归路,见他独个回头,更会缠问不休。
四万户,足够慕容暐头痛大半年时光。
想到慕容垂打的是这般阴毒的主意,再想想慕容暐狼狈不堪的样子,李穆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知不觉,多喝了三四杯酒下肚。众人这时早已坐回席中,酒过三巡,彼此也不再约束,吆五喝六的,煞是热闹,唯独曹正看不惯坐不惯,早早地请了辞。
李穆然这时已问清身边这美女名唤翠锦,一听便知是青楼用的名字,欲待问她原名,那美女却眉尖微蹙,摇了摇头,垂头答道:“小女子来百花楼时年岁尚浅,以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他倒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痛,可余光看向郝南那桌,竟见郝南不去饮酒,反倒一杯又一杯地灌着怀中名唤“玳”的美女。
郝南也注意到了李穆然的目光,嘿然一笑,仿佛毫不经意,用手拍了拍腰间所系的腰带。
“腰带?”李穆然一愣神,忽地想起三国时的“玉带计”来。那时曹挟天子以令诸侯,献帝赐玉带给刘备,玉带中则藏有讨曹贼的密诏。今日自己这一身衣裳都是郝南所赠,他作此暗示,莫不是指的腰带间也藏有玄机?
想到此时,李穆然也清楚了郝南为何要灌醉玳,然而看看倚在肩头的翠锦,他暗叹了口气。他一来是不忍心,二来自问也没有那般舌绽莲花的本事,只好一杯一杯地由着翠锦劝酒,一面心底暗自打着算盘。
众人又饮几盅,忽见拓跋业扯着绫绡摇摇晃晃起了身,打着酒嗝道:“诸位将军,今日有美人儿相伴,恕我不便久陪。各位也请自便,今日今日都不必客气。”语罢,在绫绡搀扶下,步履蹒跚,自向房中走去。
他这一走,酒席自然也就散了。众将心领神会,各挽着身边女子进屋休息。李穆然推脱不得,也随着翠锦进了屋,然而他这时心系于腰带玄机中,浑没心思顾及别的事情,只得暗暗用内力压着酒意,与翠锦虚以委蛇。
翠锦哪知他心中所想,一进屋,便软绵绵地靠入他怀中,朱唇艳丽如花,直向他吻来。
李穆然脸上一烫。他自出谷后,便知自己若要入官场平步青云,便要与官场那些人打成一片,吃喝嫖赌难于避免,心中早做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眼看翠锦朱唇皓齿愈离愈近,呼吸可闻,他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躲了开来。
翠锦被他推得一晃,睁眼看着他,忽地娇笑道:“公子是头一遭喝花酒么?”
李穆然坐立不安,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别过了头去,忽地深吸口气,旋而坐到床榻上,笑道:“长夜漫漫,你急什么?”
他难得说几句调笑的话,这句话说出来,自己也觉不惯,不由摇头笑了笑。翠锦却听出了露骨意,凑在他身边,伴着暖香袭人,幽然问道:“春宵苦短,公子没听过么?”语罢,葱指纤纤,已自撩去了披肩薄纱,继而便探向李穆然腰间,欲为他解带。
李穆然轻叹一声,在她伸手碰到自己腰带之时,也已环臂将她抱在了怀中然而却是出手如电,轻轻点中了她腰间黑甜穴。翠锦不懂武功,李穆然指上劲道亦甚轻柔,以致那女子只觉得一股困意袭来,怔怔地望了李穆然片刻,便缓缓合上了眼睛,睡熟过去。
将翠锦安置好,李穆然吹熄了烛火,方解下腰带,摸到接缝处,以定野剑尖轻轻拨开,探指而入,果然抽出了一张布条来。
借着窗外月光,只见布条上墨染深沉,数行字写道:“李兄,驿站地处百花楼之西,相距甚近。弟欲与兄夜探道安,不知兄意下如何?”
原来郝南打的竟是“夜探释道安”的主意。李穆然微微一笑,不得不说,郝南这个主意,的确说到了他的心中。于他而言,释道安称得上“奇货可居”四字,冬水谷中的兵家传人也曾借冬儿的口劝自己出谷后定要与之结交,然而这一路上都没有机会,今日入住南阳城,此刻身在百花楼,有酒醉温柔乡这层屏障挡着,的确是机不可失。
李穆然对这提议大是心动,整好衣衫,正要开窗偷出百花楼,心中却忽地一震,暗道一声“好险”,整个人坐回到了床头,一时间,只死死盯在窗外,不敢再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