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美。”他稍稍放低了声音,所以有些喑哑,雨越下越大了,敲在窗上簌簌作响。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她不安。
“你记得吗?五年前,也是在下雨,那天你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对我说你有信心让我肯定你的工作能力。那个时候你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你单纯、勇敢、自信,一下子让我迷上了你,后来我一直在想,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就是在那个下雨的早晨,你对我说那句话的一刻。有五年的时间我们相濡以沫。我从科长升到总经理,你从普通秘书做到首席。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一起。我说过,没有你我一定活不下去,你一直当成戏言,我也曾经以为它是。但是等我明白这根本不是一句戏言的时候,我已经抓不住你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被定位。我无法走出‘伙伴’这个范围一步。你就在我身边,却又离我那么远了,你已经精明、世故、长袖善舞。我稍稍接近你,你就已逃得无影无踪。你把我们之间的相互吸引理解为纯粹的拍档友谊,并且成功地让我也认同了这一点,我无法可想,最后我甚至自欺欺人地希望就保持这样一种状态下去,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但偏偏又出现了洛衣,她和以前的你几乎一样,于是我就坠入所谓的情网了,于是我就向她求婚。洛美,我真的以为我是爱她的。但是直到结婚后我才知道,我爱的根本不是洛衣。我爱的是你,一直是你。我把洛衣当成你来爱,但是,她永远都不能变成你。”他的眼中朦胧出一种灰色的雾气,“洛美,我错了。”
洛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行走在荒原上的人,四周苍茫一片,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头上却一个接一个地响着炸雷,震得她两耳嗡嗡直响,两眼望出去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抓不住。她虚弱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说:“我不要听了。”
他却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地将她的身子扳正,迫使她面朝着他。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异样坚定的神采,他说:“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所以我们要把这个错误改正过来。”
洛美茫然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他说:“我和洛衣离婚,结束这个错误。”
“不!”洛美神经质地往后一缩,拼命地挣开了他的束缚。她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指责他:“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一定是昏头了,才会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我是洛衣和你的姐姐,我来劝你回去和洛衣和好,你怎么倒说出那么一大篇奇怪的论调来了?你现在娶了洛衣,你就应该一心一意地对她,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和我纠缠不清?”
“洛美!”他看着她,外面的雨声正盛,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咆哮。他的眼神也像湍急的河流一样,仿佛能卷走一切,“你一直很坚强,这一次你为什么不敢直面现实?”
“这和什么坚强没有关系。”她反驳,“我也不以为你说了什么现实,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应该再有什么。”
“那么,你是承认以前我们之间有什么了?”
她已经在混乱的思潮中站住了脚,她转开头去,凝望着大雨中的城市之夜。她冷淡而平静地说:“就算如你所说,这个错误也已经无法更改了。洛衣是我妹妹,如果你伤害了她,和她离婚,你就会是我最恨的人,我绝不会原谅你的。”
冷冷的雨夜里,窗外只有霓虹灯的颜色是鲜艳的、跳脱的,但是那种光也是冷的、死的,毫无一丝生命热力地闪烁在巨厦之顶。
第二天在花店里,她也是无精打采的。小云也觉察了,不声不响地干着活。洛美低头剪完了一大捆茶花,猛一抬头,只觉得头晕目眩,于是按着太阳穴对小云说:“我出去喝杯咖啡,你先看着店。”
小云答应了,洛美出了店,穿过大街走到仰止广场去。在广场的一端,有著名的折云咖啡厅。她进去,在潺潺的人造飞瀑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要了一杯纯咖啡,浅啜了一口,精神不由好了许多。
不经意间,看到了邻座的人,正是那位天天来买白茶花的先生,他冲她微微一笑,起身过来,问:“可以吗?”
“当然。”她往后靠在椅背上,咖啡的效力镇住了头痛,她轻松了不少。
“你也常来这里吗?”他问她。
在咖啡的热气与香味里,她觉得舒适安逸。她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回答他:“是的,以前常来。我以前在那里工作。”她隔窗指了一下广场另一端的仰止大厦。
“常欣关系企业?”他问,“是什么职位?”
“总经理秘书室的首席。”她含着一点浅浅的笑容,“四年了。”
他微微地眯起眼睛来,不知为什么洛美觉得他的这个样子像一个正在瞄准目标的枪手,他说:“真看不出来你是个三头六臂的铁娘子。”
她哑然失笑问:“怎么?我不像是做过那么高职位的人?”
“你不像。”他的身子微向前倾,他说,“你太安静、太与世无争。”
洛美说:“过奖了。”她问他,“你在美国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从美国回来?”他诧异地问,疑惑地扬起他的眉毛。
她笑着告诉他:“你身上有股美国的味道。”
“是吗?”他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我是惟一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却丝毫没有受到那个城市影响的人呢。”
“二十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那真是够久的了。”
“是的,够久了。”他的目光移向远处,洛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凝视的正是仰止大厦。
于是她告诉他:“是五年前落成的,当时轰动一时,号称这个城市的第一高楼。”说起来不由感慨万千,“当时我刚刚加入常欣,总部迁入这幢大厦时,我站在楼下的广场,久久地仰视我办公室的窗口,激动不已。”
“是的,年轻容易激动,何况高尝的设计一向令人激动。”
她不大明白:“什么?”
“这幢楼是著名建筑师高尝的得意之作。我一向喜欢他的风格:优雅、高贵、精致,绝对会把财富的俗艳遮掩得一丝不露。”
她听着他这略带嘲讽的语气,看着他掸烟灰的动作,不经意地说:“我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
他又扬起了眉:“是吗?”
她想了想,摇了头:“可我想不出来除了花店,还在哪里见过你,真奇怪。”
他将烟掐熄了:“是吗?”
“就是这种语气神态,像极了,可是……”她敲敲头,“我就是想不起来。真要命!”
他含笑望着她,那笑是颇含意味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笔挺西装的男人提着公事包走了过来,对他说:“容先生,都准备好了。”
这个罕见的姓氏像根针一样在洛美的心上扎了一下。他已经站了起来,对她说:“我得先走一步,俗务缠身,见笑了。”
她也笑着点点头。
晚上回家吃了饭,在厨房里帮父亲洗着碗。只听电视里新闻记者的声音:“常欣关系企业今天下午宣布召开董事会特别会议,随后常欣关系企业公关部宣布了一项惊人的消息:董事会将新增一名执行董事容海正先生。这是常欣关系企业创始至今,首开了由非家族成员出任执行董事的先例……”
洛美拭干净了碗,放入碗架。官峰问:“洛美,最近店里怎么样?”
“不忙,小云很会帮手了。”洛美一个一个擦干净碗,“爸爸,你放心吧。”
“那就出去玩玩吧。”官峰说,“你最近脸色不好,出去走走,换个环境对身体有好处。”
“是吗?”洛美拭干最后一个碗,走到自己房间去照镜子。镜中的人脸色苍白,消瘦而且憔悴。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真是有点糟糕。”走出来对官峰说,“爸,我陪你去北投玩几天吧。”
官峰说:“你一个人去玩吧,要不约个朋友去?爸爸一个糟老头子跟着你有什么意思,你没有年轻的朋友吗?”
洛美就笑了:“呵!爸,原来你是想把我推销出去呀。”
官峰也笑了:“谁说我的女儿需要推销?不过,洛美,你也不小了。以前你老是说你放心不下小衣,所以不想谈恋爱,现在洛衣也结婚了,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洛美赶紧笑一笑:“爸,我从来不想刻意去找个人来恋爱结婚,我觉得这是要讲缘分的,勉强不来的。”
官峰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叹息:“你这孩子。”
“好了,爸,收拾行李,明天一早我们动身去北投。别想太多了。”
官峰见她兴冲冲的,不忍拂她的意,依言去收拾衣物。
北投,北投。
北投的温泉,温泉里的北投。
从繁华的城市一下子来到温泉的圣地,倒还真有些不习惯。官家父女在北投尽兴地玩了三天,才返回喧嚣嘈杂的城市。
“终于回家了。”一进家门,官峰就说,“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洛美忙着收拾行李,整理衣物。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官峰去接了,说:“洛美,是找你的。”
她一接过来,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一个极耳熟的声音,语气间有隐隐的怒气:“这三天你去了哪里?”
“我必须向你报备我的行踪吗?”
“你……”
她语气冷淡:“所以,我去了哪里和你有任何关系吗?”
他在那一端沉重地呼吸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而她有意久久不做声。最后看着父亲走进厨房去了,才冷冷说道:“还用得着我再次提醒你,我们应当有的关系吗?”
“不用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啪嗒一声,电话挂上了。洛美放下听筒。很好,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她软弱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是的,她从来就是坚强的,她应该可以面对一切的问题。可是……现在她真想做一只笨拙的鸵鸟,可以将头埋在沙子里,不理会任何现实。
电话铃又响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拿起来。仍然是他,但他的声音已经平静如水了。但是知他者如她,怎会不知这平静后的惊涛骇浪?他说:“来见我。否则我和洛衣离婚。”
“你威胁不了我。”
“那么,你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