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所有媒体都没有报道这一消息,溪川甚至因此存了一丝侥幸。等她赶到重症病房看见全身插满各种导管戴着氧气面罩的明樱,才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他们怎么知道是自杀?”
轩辕沉吟了一下,看着溪川的眼小心地说:“以160码的速度直冲向路障,撞上建筑物。虽然事故导致车毁得很严重,不过刹车管倒没损坏,可是……现场没有刹车痕迹,车上也没有其他人。”
“是吗。”溪川有点哽咽,“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相信她会自杀,像她这样的人……”
“是绝对不会自杀的。”轩辕接了口。
溪川诧异的眼神看向他。
“虽然自责这种情绪足以毁掉一个人所坚持的全部信仰,但涟在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人。唯一能让她绝望的是没法给父母报仇,可现在虽然处境艰难,但从复仇的角度来说,反而已经到眼看就要成功的地步,她怎么会放弃呢?”轩辕顿了顿,又苦笑了,“不过也许只是我主观上不愿相信罢了。”
溪川突然奔到明樱左侧,把手靠上玻璃,脸也快要贴上去。
“怎么了?”轩辕跟过来。
溪川紧蹙眉头的脸转向轩辕:“明樱的手表,不见了。”
男士宽表带银色手表。
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即使溪川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但从明樱从不摘下的重视程度也可以看出它的重要。
“可能在易理事长那里。抢救的时候肯定会摘下,当时易理事长在场。”
“老爷子在?”
“对媒体封锁消息的也是他。没看见上来的电梯口有人守着吗,是你们公司的人哪。”
由于太心急如焚,溪川完全没有留意:“这是为什么?”
“因为老爷子身体吃不消,刚走,吩咐他们保护着涟在。”轩辕没找到这问题的重点。
“不是,我是问,明樱每次出事老爷子都异常关心,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涟在的母亲吧。”
溪川的脑海中迅速筛选出关于这答案的全部信息:“陈澄吗?和易新诚有什么关系?”
“你出生之前的事,他们恋爱了整整7年。”
每个人接受悲剧的方式不同。
当最爱的人离去时,有些人会由爱生恨,让这恨意在真的或假的仇人身上找到落点,放纵它肆意蔓延,最后非要针锋相对来个决一死战方能释怀。
另一些人,独守着爱把回忆封存,酿成陈年的甘露,不断在别人身上寻找与逝者相似的点滴。
和他相似的个性。
和她相似的声息。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内心那么疼痛,记忆却依旧清晰。
生命体征一度全部消失。
脑部和脏器都受到撞击,伤势严重,深度昏迷,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着最后一丝气息,很可能就此永远沉睡下去。
据说植物人是有一部分意识的,所以明樱这种现状连植物人都算不上。手术后48小时能苏醒的话就是侥幸逃过一劫,可72小时都过去了她也没有醒来。
90%的可能性,直到脑死再也不会醒来。
面对这样的噩耗,溪川愣愣地把指甲掐进皮肤里,流不出眼泪。
是死去的人更幸运,还是看着人死去的人更幸运?
一遍又一遍地体会过后,心里早有答案。
溪川觉得从小到大,现在是自己最冷静的时候。
“离开对累了的人来说未尝不是解脱。家人、爱人,现在是朋友,全都死在了我眼前,可是这其中,明樱是唯一一个我不想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的人。我想抓住的只是真相。”
从理事长处借来的“明樱的遗物”,多少给了溪川一些线索。
手机。
当时在场的巡警回忆道,从毁损的车里被救出来时明樱耳朵里还塞着手机的耳机。手机同样受到损坏,已经无法开机了。可能是想求救,但却昏迷了。
拜托轩辕用非常规手段查了明樱的通话记录,车祸发生前四个小时没有任何通话。排除了因为边打手机边开车分神而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可是她又明明是在听电话。
好吧,可以理解为想拨打电话求救却没能成功。
那么之前的几个号码呢?
最后的号码,回拨过去,是明樱的律师。
当轩辕询问他与明樱的谈话内容时,他表示不能透露。
想至少让半生深受流言蜚语迫害的明樱清净安宁地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程,她受伤濒死的消息在YXC的控制下至今对外封锁。
轩辕不想横生枝节,没有再摆明真相对律师追问下去。
和律师有关的事,与商业有关,与百里娱乐有关,与复仇有关。轩辕猜测到这里就觉得可以对此线做个小结暂时搁置了。
倒数第二个号码,是花店。
位处郊区的一家。
轩辕特地驱车去了一趟。店的门面也不大,里面只有一个女孩在守店。虽然开始时也表示要对客户信息保密,但在轩辕订了1000朵百合后立刻松了口。
明樱订了三个花束,其中两束让店里代送。
轩辕扫了一眼记录本上的地址,知道是送到时笙莜和岑时墓前的。
按照这个逻辑,不难猜测第三束花的去向。送到墓地,还要亲自送,是给父母的。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么晚她会在那条偏远的路上撞车,应该是正从墓地回市区。
明樱的事即使对景添也保密了,这使得溪川的行动大费周折。完成一天的通告后,被景添送回家,又不得不自己开车回到离电台更近的医院。
走进病房看见满屋的百合花,轩辕已经守在一边睡着了。
溪川推醒他:“手机通话记录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几乎没有。只知道她订了花送给故人。”
溪川环顾一下四周:“你也订花给明樱了?”
“不是给明樱是给你的,不过你几乎不回家,都待在这里,所以放在这里了。”
溪川有点意外地挑挑眉毛:“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想从花店打听事情,买了这些,但是涟在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要送百合啊。”
“她不是不喜欢百合,是不喜欢所有的花。”
溪川没再出声,凑近一朵花闻了闻。不喜欢花的明樱,却在花香里脱颖而出,她站在巨大的发光球体舞台上随之升高,满身伤痕却异常耀眼,台下绵延成银白色的月光海洋,那种穿透宇宙的歌声好像依然萦绕耳畔。
的确,非常鲜活的,不是眼下脸色苍白毫无知觉的明樱,不适合百合花,不适合所有的花。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明樱‘自杀’的直接原因。”
溪川的这句话让轩辕猛然起身。
“她包里的药,除了抑制心脏病的,还有一种,你知道是治疗什么的吗?”溪川回头看向轩辕,没等他回答继续说下去,“抑郁症。”
屋内静了十几秒。
溪川叹道:“明樱患上抑郁症我一点也不奇怪。”
让人立刻就明白“脱胎换骨”前半句“远离欲望”的意味。
--为什么身边的人总在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远离欲望?
--为什么站在最高舞台上的你总是露出忧愁的神情?
--为什么本该笑得最开怀的时候你却惶惶不安?
因为荣光、名利,都不是永恒的,它们终有一天会舍你而去,可是它们,却已经是你仅剩的可以从中获得生存勇气的东西了。
“怡诺思缓释胶囊。盐酸文拉法辛的副作用,她自己也许都不知道,是会让人失去方向感。用药期间不宜驾驶车辆、操作机械或高空作业。说明书上会写,但我觉得以她的性格不会耐心把那个看到底。”
明明在自己视野里是保持着高速向前行驶,而实际上,已经从之前的哪个地点开始,没有岔口的直路,你莫名其妙地,远远地偏离了正常车道。
之前的一切都很顺利,明樱也许从没有想过为讨还公道所意外牺牲的无辜人会这么多。
接二连三的死亡。
“只想要唯一的那个人偿还血债,不想其他无辜者受到牵连。”这像一只嶙峋的手直接地无情地抓向了她的心脏。
可这只是明樱的思路。是她的自责让她钻了牛角尖。
换成旁人,也许不会这样看待这些人这些事。
“我在想,如果没有岑时和时笙莜的死,明樱也许不会患上抑郁症,也不会出意外。可以说一切悲剧都是从时笙莜事件开始的。可是,连时笙莜事件我都觉得蹊跷。”
轩辕等她继续分析。
“这个事件最初并不是被主流媒体报道出来,而是先从网上造势的,让无论是百里娱乐还是YXC这些对主流媒体有控制力的公司都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它像瘟疫一样蔓延。”
轩辕静下心仔细反思这事件,发现正如溪川所言:“而且网上的流传从一开始就把时笙莜的死归咎于涟在,如果不是刻意为之,谁能将两者联系起来呢?任何初次听说时笙莜的事的人,应该也只能想到‘底层艺人生活艰辛压力大’这个层面。”
“没错,这次风波无疑是有个始作俑者。时笙莜死了,固然可惜,但她终究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新人,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她狂热粉丝的可能性不大。我觉得这人要么是现实生活对时笙莜爱到极点的人,比如她的家人。”
“要么是对涟在恨到极点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轩辕的脊梁掠过一阵凉意,很迅速地反应过来:“网络阴谋的彻查就交给我吧,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技术方面完全难不倒轩辕。几乎立刻就水落石出了。
其实更是因为心里早有特定的嫌疑人。
百里玲。
用了一种不沾血的方式把明樱推向了绝路。
找到了罪魁祸首,轩辕和溪川却觉得内心更加沉重。父母被她害死立誓要复仇的明樱,最后还是在她制造的“积毁销骨”中毫无知觉地走向了死亡。
不甘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无法代替明樱复仇。
无法替明樱复仇。
就这么让她逍遥法外了吗?
这时的溪川才有了那种强烈的愿望,想紧紧地抓住明樱不放手,无论付出什么,都想换回她生命的延续。
想到这里,突然忆起:“如果你和明樱的孩子没有死去就好了。”
“孩子吗?是明樱的没错,但不是我的。”
“什么?”
轩辕歪过头看着她惊讶得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怎么会是我的呢?我碰都没碰过她。引产时近四个月了吧,往前推算四个月,我人在香港还没毕业吧?”
溪川半张着嘴发了呆。
四个月前,轩辕不在身边。
四个月前,还是SEAL的成员,日程很紧而且和溪川形影不离,几乎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虽然外界传闻她生活放荡,但溪川最了解她和自己一样循规蹈矩。
不是想不到答案。
曾经亲口承认过“我和Whisky的关系就像你和夏新旬”。
但这答案虽然合理但几乎没有可行性。
身为迷醉成员的Whisky一样过着集体生活,和明樱见面的机会都少之甚少。何况双方都是娱乐记者乐于跟踪的对象,如果偷偷幽会被跟拍,即使公司对外封锁消息,身为同组合的自己也应该会知情。
究竟是谁的孩子?
虽然再追究这件事对已经徘徊在死亡线上的明樱是极为不尊重,但强烈的好奇心迫使自己不得不绞尽脑汁回忆揣测。
一生都没有得到多少幸福的女孩,谁是她最爱的人?
是谁给过她完完整整的爱情?
过了一星期,轩辕接到明樱律师主动打来的电话。
“季小姐交代过如果她发生意外就和您办理一些手续。我现在有点不太确定失踪算不算意外,她自从2月29号和我商量过确权事宜后就突然和我失去了联系。她联系过你吗?”
“什么……噢……她的确交代了一些事情,我忘了,我重新确认一下再联系你。”
轩辕阖上手机,神情恍然,溪川在一旁问“怎么了”。
“很久以前,明樱跟我说如果她发生不测就去银行保险柜取一些东西,只有当她发生不测的时候能取,我有钥匙,现在你一起去吗?”
“当然。”
溪川掂着手里像遗嘱一样措辞严谨的公文:“股权转让书,是怎么回事?”
“你错过的事太多了,简而言之,涟在本打算逐步从岑时那里骗取百里娱乐的股权,但是没想到岑时死了,他的石油期货从150元跌到50元,这样,股权自然用作抵债。等于说,经过法律确认后,通知各理事,召开理事会,涟在就取代百里玲成为百里娱乐的理事长,这件事本该在29号那天发生。但是……”
“明樱发生了意外。”
“明樱完全失踪,生死未卜,所以律师也开始着急了。这份转让书一式两份。另一份在律师那里。我没想过明樱会事先就留好后路。”
“我还是不很明白,把股权又转让给你,这有什么用?”
“用处吗?”轩辕稳当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启动了车,“帮她报仇。”
4月,溪川结束了大人气剧集之后的短暂休假,在一部电影中出演女二号。虽然只是女二号,但却是预见会为她赚得不少人气的角色。
此时离明樱陷入昏迷已经近两个月。
所有喧嚣,终于都归于平静。
在郊区取景,拍摄地离当时明樱出事的地点只有不到1公里的距离。但是溪川却没有过去故地缅怀。
溪川把身体往前倾,放低头抬起视线看车窗外迅速后卷的景色。
无云的天空很高很透明,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寂寥。
日光毫无阻碍地直接投向人的眼眸,连瞳孔深处也变得暖洋洋。
既不孤单,也不再不安。
反倒心怀感激。
虽然车里也可以很清晰地看见行道树上青翠的新发嫩叶,可溪川还是让司机停下车。
“阳光很好,我想走一段。”
景添没有阻拦,从副驾驶座上向后递过阳伞:“别晒伤了。我们在前面加油站等你。”
郊外的空气异常清新,溪川深呼吸几次,忽然想起,明樱已经呼吸不到这样美好的空气了。
两个月时长的销声匿迹,让那些曾经愤慨地将最恶毒的语言砸向她的人索然寡味调转了兴趣,也让那些曾经袖手旁观她的孤立无助的粉丝们重新念起她的好,她富有穿透力的天籁之音、她令人惊叹的舞姿、她写的抒情曲和舞曲都那么震慑人心予人力量。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呼吸不到这样美好的空气了。
依赖呼吸机勉强在世间作最后徘徊。
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她的身体里流逝干净。
溪川有时想这也许是明樱送来的最后的温暖,不再是突然地死亡,换成这种渐行渐远的方式,给了溪川很长时间的缓冲。不再需要撕心裂肺地斩断,而是慢慢把她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声息重复着、弱化着,直到最终从容道别。
每隔一天去医院探视成了常态,当她离开之后也许会因为不习惯而感到失落,但这远比毫无准备的痛彻心扉要好得多。
这么想着,空旷的马路上,对面车道迎面来了一辆红色跑车,经过与自己平行的位置又迅速刹车在身后,拐了个急弯调了头。
溪川在红色的阳伞下微眯起眼,等在人行道上。
“有一阵没见你了。在忙公司的事?”收起伞坐进车里后溪川问道。
轩辕俯身替她扣好安全带。距离太近,看不见表情,但声音听起来是笑着的。“公司的事倒还好,除了个别人不能接受百里娱乐的理事长姓轩辕。烦恼的是,难得有个休息日还得去应付我爸给我安排的相亲。”
“怎么样?喜欢对方吗?”
“我连我爸都不喜欢了。”
溪川弯起眼睛掩住嘴。车内有些闷热,溪川把窗户放下,轩辕瞥了她一眼,索性把车顶收起来。变成敞篷跑车后,温和的风平行地扫过头顶,长发像柳枝一样向后飘扬。
气氛变得很奇妙。
“你就打算这样把我拐跑吗?公司的车在前面加油站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