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滴在纸上,洇开。
像黑色眼泪,液体顺着纤维扩散。
让轩辕忽然想起了明樱的精选专辑。
--风停止的时候,纸飞机会停在哪里你无法预料。
如今的明樱已经不像当年的涟在那样保持着单纯的执念,折纸飞机许愿的方法不会对现实有任何帮助,她变得强势而坚决,凭着超凡的头脑以及与生俱来的天赋大刀阔斧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世界在她眼里变成分明的黑与白。
不再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的其他力量,也不再从幻想中寻找希望,像鹰隼一样获得了自己飞翔的能力。
比起从前,你更喜欢她现在的模样。
然而,当她流下黑色的眼泪,那种隐喻只有你明了,你就比别人更懂得她盛大光环下的悲伤阴影,怎能不祈祷她找回最初的旧时光?
写《时间》的秋天,大风超乎寻常的猛烈,视界中央,那个叫“百里涟在”的女生倔强地迎风而立,在校园的天台上守着用钢笔写下一个个音符的轩辕辙。
用钱包压在身边的一叠白纸被她写上愿望折成纸飞机借风送出去,一时间漫天都是白色的翅膀,楼下的值周生感到错愕,怒气冲天又不知哪里是源头。
涟在趴在天台的栏杆上,自上而下看着他们忙成一团,恶作剧般地“咯咯”笑。
轩辕把写好的曲谱递给她,女孩轻轻哼唱起来,没有歌词,就随意编造着古怪的呓语,像写下只有自己能领悟的短语的纸飞机,剩下的空隙让风来填满,构成希望。
没有词的曲,哼起来好似天籁,能唱进人心灵的罅隙。
她的声息有种无法描述的魔力。
《麓境》热播,已经有别的电视台买去再播。到了年末,频道变换,却好像每个电视台都能够看见溪川的身影。
因为编剧瞿芒是以明樱为原型塑造主角的,所以这角色又有了新的意义。
--在别人的身影里看见你。
几乎所有观众都是怀着对明樱的好奇介入这部剧集,而之后又被溪川的演技吸引。由于对明樱的了解,溪川在这角色的演绎中精准独到,不仅第二女主角顾盼无法比肩,风头甚至彻底地盖过了人称“国民演员”的男主演金振宇。
溪川已经从一名歌手成功转型为年度最炙手可热的女演员。
演艺圈热门杂志与报纸无一例外,全都跨版深入报道了人气新天后柳溪川。突然似乎没有人在乎她作为歌手的曾经了。
在轩辕看来,她失败的歌手经历其实并不是她自身的问题,她局限在SEAL的风格框架,迁就着气场强盛的明樱,没有选对一首适合自己风格的歌。
这也在所难免,明樱是那样鲜明的存在,带着锋利的棱角,以数十数百倍的效应折射着所有投向她的光芒。
无论怎样优秀的人在她身边都只能屈居陪衬之位。
溪川的声音也许没有那么震慑人心,但却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无可挑剔,她需要唱属于自己的歌,也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轩辕将写好的歌谱折成一只扁扁的纸飞机,直接投递进溪川家楼下的信箱,没有按门铃,而是眯起眼抬头望着她卧室的灯光。
一点点温暖的橘黄。
看不见的柔和曲线从楼上顺延下来,绕着自己。
深蓝色的夜空浮着几朵薄云。
风起云舒,不必怀疑,那只栖息在黑暗里的纸飞机总会翱翔起来。
一大早,助理就嘟嘟囔囔地抱着一堆信件进门,溪川从反光的镜子里看着她,不知道她又和谁闹了别扭。
因为她和楼下的大楼管理员的战争旷日持久,溪川通常都不会去理睬她,只偶尔亲自送些礼物给管理员大妈,维持“生态平衡”。
只是这天溪川亲眼看见信件不断从她怀里漏出来,觉得她的不负责任也有点过分了。叹着气涂完乳霜从洗手间出来一路跟着捡,都是歌迷影迷寄来的花花绿绿的小信封,只有一片不太像信封的东西,白色的,干净的,躺在玄关和客厅交界的台阶上。
溪川弯腰拾起它,是纸飞机。
抚平褶皱,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曲谱。
溪川在台阶上就势坐下,轻轻哼唱起来。
少顷,助理满腹狐疑地走过来,刚想提醒溪川注意时间准备换衣服出发,却被这好听的调调转移了注意,直到她唱完,不发一言。
又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回神。
“Seike,要准备走了。”
溪川抱膝仍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天空中,光线在云层的罅隙中穿梭,在木质地板上投下安静变幻的阴影。
温度适宜。
让人有好心情能想想将来。
时间流逝悄无声息。
“Seike?”助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忘了自己一早晨的满腹牢骚,有点担心地俯身唤她。
溪川没有抬起头,只是把纸飞机又叠了回去,小心地收好,直接进屋去换衣服了。
助理一头雾水。
过了一会儿,从房里传来与平常无异的声音:“今天帮我去趟礼品店好吗?”
溪川和别的艺人有个重大区别,无论对助理吩咐什么理所应当的工作,总使用征询的语气。虽然你通常找不到理由去拒绝。
而眼下--
“礼品店?”
更加一头雾水了。
事件在助理向景添的随口转述中以“今天早上Seike有点怪怪的”作结。
所以采访节目录制的休息时间,景添在递上饮料的同时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怪怪的了?”
而溪川,心情的确好,但好像没听见景添的问句,被手中的大半瓶饮料吸引了注意,佯装生气地强调:“我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好吃!”
景添微怔,只好暂时搁下好奇心:“我怎么好吃了?”
“用得着每次都把我吃的喝的零食偷吃偷喝一半吗?”愤愤的像个孩子。
“放心,我倒在别的容器里喝的。”好像没抓住问题的关键。
“说到底还是好吃嘛!穿着Dior Homme衣冠楚楚的阔气人,还老偷吃别人的东西!”
景添有点哭笑不得,慢吞吞地说道:“虽说是fans送来的东西,也有可能是anti-fans送来的。恨心强烈到会守在门口射你辣椒水的人,很难说不会投毒。”
说得有点绕,但溪川还是明白过来,心下漫过暖意,回不上话。
景添反倒有点不自在,犹豫地站起来准备转去别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
声音稍稍哽咽,让景添迈不开步,回过身。
“不管给我买喜乐还是粒粒橙还是北冰洋,我喝之前,我爸爸总要先喝一口,当时也很生气觉得他是大人还和小孩抢吃的。他说……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才吃不出什么是变质的味道。都是很便宜的饮料,但也有过期的或者假货。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一直揪住他的过错埋怨他,觉得我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他到底还是我爸爸。圣人也有一两个缺点,何况他只是我普普通通的爸爸,自私也好,无情也好……想起一些小事,我还是会想念他。很恨他很恨他,是因为他不再给我机会吵闹和质问他了……”溪川抬手轻轻拭过眼睛,指尖晕染上一片灰黑,发现眼影花了,仰头看向景添,轻声说,“抱歉。”
没太认真地体会这个“抱歉”的所指,出于对后面节目的考虑,景添急忙叫化妆师进来补妆。
“下个月的颁奖礼你计划穿什么服装?”回到车里后景添问,“要不要我帮你安排?”
“我都不想去。”
“那怎么可以,你是主角。”
“你又知道了?”
“嗯,年度最佳女主角。”
“不是候选人吗?”
“是奖项得主。”
溪川微怔,抓抓脑袋,明白过来:“哦,你一定做了不少工作吧?”
景添笑了笑,又把话题引回来:“服装还是由我来安排吧。”又问道,“助理们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开车的也不见了?”
“司机师傅刚才和我打了个招呼说去吃点东西,他早上四点半就开车出来接我了。助理帮我去礼品店买点东西,马上就会回来。我在这儿等你,所以哪儿也没去。”
“也就是说现在我也要闷在车里干等着了?”
溪川抬眼睨他一下,本想反驳“你算什么啊,等等又怎么啦”,但最后还是彻底懒得回应那种自恋的问句。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忍不住哼起早晨曲谱中的副歌部分。
狭窄的车内空间很安静。
彼此不到一米的距离,温暖的歌声在中间氤氲,把一些坚硬的东西缓慢地融化掉。
景添回头看溪川,一小块明黄色的日光透过车窗投在她微微笑着的脸上。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很简单……”
景添突然地开腔,使溪川停止唱歌。没理会女孩诧异的目光,他兀自说下去:“当时只想着,这个女孩很不错,要让她去拍电影,把她打造成顶级明星,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勾画蓝图,却忽略了你本人的个体意识所在。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角度考虑,虽然不可否认我比你要有眼光。”
溪川在心里暗暗“嘁”了一声。这人还真是……连说“对不起”都那么高姿态。
“可是……”
可是?喂,这道歉也太短暂了吧?
“可是我认为,你犯的也不是小错。我和你不是情侣,是工作伙伴,这点你必须认清。你和李承泽和轩辕辙怎么闹别扭、怎么耍脾气都不为过,因为那是生活。如果你把这种任性的态度带到工作里就不行,你是个成年人,应该有责任意识和职业操守,不能纵容自己的幼稚病。先不讨论你--‘因为讨厌父亲,所以拒绝和像父亲的人进行工作上的沟通与合作’--那种怪异思维的合理性。首先就不该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溪川沉默半晌:“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只是一般差劲。”
“原来当时说不满足是这个意思,做我的经纪人感觉很棘手吧,如果是像明樱那样的……”
“季明樱那种像太阳一样的女孩是不需要经纪人的。”景添立刻打断她。
“哦……”
过了好一会儿,溪川才又开口:“那个,我也可以提个意见吗?”
景添回头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你应该偶尔也表扬我一下。”溪川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咽着口水,眼睛看向鞋尖,“如果是工作伙伴的话至少也应该平等一点,工作伙伴不是也有那种互相鼓励合作得很默契的吗?我知道你很强我很弱,但是,你那么强还那么骄傲,连正眼瞧我都不瞧,一句好话也没有。真是……非常打击人。”
“我刚才都表扬你了。”
“哪有?”
“我说季明樱是太阳一样的女孩。”
“哈啊?”那和表扬我有什么关系。
景添面无表情地阐述自己的逻辑:“离太阳那么近翅膀都没化掉,说明不是蜡做的,你还能飞到这么高,不是很优秀吗?”
溪川愣了长长的几秒,差点背过气去,做了一次深呼吸,自己抚着自己胸口,碎碎念着:“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不能把……我说,大叔,我能不能缺席那个颁奖礼以示对你的抗议?”
临到年关,娱乐圈也是纷纷扰扰乱糟糟一团。
明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网也没有看电视娱乐新闻,消息相对闭塞,以至于在某次采访时被问起“请问您对最近的艺人自杀事件有什么看法”时当场愣住。
“怎么,您竟然没听说?”
记者微蹙了眉,颇感意外,让摄影师关了摄像机。“最初是从网上闹起来的,可真是沸沸扬扬啊。而且矛头还……指向您呢。”
“指向我?”
“是大枫娱乐旗下的一个新人,刚出了第一张专辑,因为销量很不理想,出道就遭冷遇,想不开,前几天从公司宿舍的十三楼跳下来自杀了。”
“和我有什么牵连?”明樱毫不动容,冷冷地问。
“那张专辑和您的精选专辑同时上市。您和大枫旗下的邱盈盈两张精选专辑不是竞争异常激烈吗?网友都说这是恶性竞争,死去的新人就是恶性竞争的牺牲品。”
明樱不紧不慢地取过咖啡杯抿了一口,反驳道:“可邱盈盈不是也有份吗?怎么我就成了靶心?”
“邱盈盈本身就是大枫娱乐的嘛,相比起来百里和大枫又是竞争公司,您这就构成某种意义上的双重竞争了。而且您又是这场竞争的胜利者,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唉,都说是‘网络暴民’,您也看开点,他们自己生活不顺利或者压力大就四处找发泄,不会就事论事,还翻出您从大枫转会YXC、从YXC转会百里娱乐的那些陈年旧账。”
“我不会太受影响的,反正我的anti-fan军团一向声势浩大,早习惯了。您开机吧,我可以发表见解了。对了,那艺人叫什么来着。”
“叫时笙莜。时间的时,笙箫的笙,草字头的莜。”
“什么?”明樱震惊得失手碰翻了面前的咖啡杯。
记者也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您没烫着吧?”
明樱却完全已经失去了知觉,愣愣地确认道:“是大枫娱乐的时笙莜?”
“是的,是时笙莜。您认识吗?”
紧紧咬着下唇,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红。
--真想成为姐姐这样的人。
--我们全家都知道明樱姐姐以前帮过我很多忙。练习生的时候姐姐和我住在一个寝室,都是姐姐在照顾我。
--从14岁获奖以后就进入大枫做练习生,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还没出道,虽说才16岁,但四五年都没机会的练习生还真没见过,有时候我都怀疑公司是不是放弃我了。
--我可急死了。
妹妹一样的后辈。
那么多铺天盖地的温馨交集,再也无法装作事不关己。
难以抑制的情绪不停地在胸腔里涌,躲在盥洗室看着自己苍白的脸,眼睛像坏了闸门的水龙头。
不是真的冷血。
“想不开,前几天从公司宿舍的十三楼跳下来自杀了。”
这是鞭笞在五脏六腑上的鲜明责备。
溪川打来电话犹犹豫豫地再提起那名字,明樱哽咽的喉咙里久久地发不出声音。
对溪川来说与那女孩只有吃过一顿饭的交集,明樱的心痛她也不能完全体会,所以没多倾诉,单音节地对答后挂了电话。
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屋内看马路上灯火明灭,手里无意识地拗着刚喝过的罐装饮料的拉环,直到左手似乎有什么液体流过,低头看才发现是一点血。已经失去了痛感。
决定复仇的那一天不是就早有心理准备了吗?
可是无辜的年轻的生命成了牺牲品,还能狠下心继续吗?
义无反顾,继续吗?
岑时将离婚协议书放在林慧面前:“签字吧。”不愿哪怕再和她多说一句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非要为了那个女人走到这步田地吗?她是个骗子,她怀的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为了那样一个骗子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林慧越说越愤懑。
岑时用淡淡的目光看她。
“就算没有她没有孩子,我也不想再和你过下去。”
林慧微怔,冷笑起来:“婚姻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你不想过下去就不过了?你也不想想,我有那么容易让你和赵茜茜称心如意吗?我告诉你,岑时,我是绝对不会签字的!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可能签字。”
“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觉得有意思。你当然会觉得没意思了?因为你已经在外面有意思够了!你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那些肮脏事?你有几个女人我比你心里还有数!你知道这些年我内心有多痛苦吗?”
“即然这样……”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让你甩开我一个人快活!无论如何,我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休想把外面的野女人带进家门。”
“林慧,我们夫妻一场,我不想和你上法院。”
“我也不想。”林慧盯着岑时,咬牙切齿地抓起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撕成两半,相叠,再撕成两半。
挑战似的。
百里玲从车上下来,见林慧等在家门口,顿了两秒,面无表情地从她跟前经过。
“妈妈……”
百里玲在门口按下密码,等到门开了,也没请林慧进家里,扔下一句:“你还有脸来见我?”
林慧见她没有绝情地把门关上,跟了进去:“妈妈,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岑时也有错不是吗?以后他怎么花心我也不会管,我只是不想离婚,离婚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岑时他是百里娱乐的社长,社长抛弃原配妻子另寻新欢,公司名誉也会受损。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