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卿卿从张妈手里接过药碗,送到母亲床前。不小心碰到橱柜,碗里溅出几滴汤药。
赵燕婉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哪有什么事。”
“嗳,你这耳坠子是哪来的?”赵燕婉知道卿卿一向不爱戴首饰。
罗卿卿摩搓了下坠在耳朵边的小宝珠:“东风哥给的。”
“瞿东风?”
“妈,你别多心。我生日就快到了,这是生日礼物。据说是老太后戴过的,可金贵呢。”
罗卿卿用小勺舀起汤药,送到妈妈嘴边。赵燕婉把头撇向一边,道:“把这东西退回去!”
“妈……”
“卿卿,妈四年不见你,虽说你个头长高了。可是……怎么还是个小孩子的性子啊?我告诉你,你不要跟瞿家的人走得太近。”
“人家对咱们挺好的。”
“你……”赵燕婉气得背过身子,“现下这个形势,他们不想对咱们好也得对咱们好。咱们根本不知道人家心里到底盘算的是什么。”
“妈,你先把药喝了吧。”
“不喝。不喝。拿走。”
伴随着一阵法国香水的味道,崔泠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哟,老同学,这是跟谁怄气呢?”她穿了一身紫红色珠绣旗袍,柳腰款摆地走进来。虽已过中年,体态依旧婀娜多姿。
罗卿卿看着崔泠,便想起后妈施馨兰。这两个女子从体态到神韵实在颇为相似。就连那香水的味道都似乎用着同一个品牌。
赵燕婉不好驳崔泠面子的,摆了摆手,道:“小事儿。”
崔泠要过罗卿卿手里的药碗:“雪芝和那几个丫头在扎风筝呢。你也去玩玩。你妈这里交给我就是。”
罗卿卿眼里跳跃起兴奋,看了眼妈妈。
赵燕婉摆了摆手:“唉。就是长不大。去吧。去吧。”
平京最美的天空,就是风筝天。只是战事已起,今年的风筝天寥落了很多。
冯雪芝本来因为瞿东山出征,心神不宁得根本没有心思玩风筝。无奈被女儿缠得紧。只好叫来几个丫环,一起扎起风筝。
见罗卿卿走进来,冯雪芝来了些精神,道:“卿卿你来得正好。我还正说要找你聊聊呢。”
“什么事啊?”
“我那天听小妈说东山软禁过你。嗨,他那个人啊就是直肠子。你大人大量,别计较。”
罗卿卿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东山那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满脑子都是军政大事。整天忙得连家都回不了。我们贞贞都快忘了她爸爸长什么样子了。”
听冯雪芝这样讲,罗卿卿便想起住在槐树胡同里的田绮梦。
走廊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二太太侯玉翠房里的丫环小莲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禀告:“大少奶奶……大好事儿……太太说大少爷打了大胜仗!”
鸳鸯风筝从冯雪芝手里“啪哒”一声掉在桌子上。
冯雪芝一把搂住女儿:“贞贞,知道吗?你爸爸打了胜仗!”
贞贞奶声奶气地跟着重复:“爸爸打胜仗!打胜仗!”
甘石榴胡同,瞿东风公馆的客堂里,桃花心红木麻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
麻将桌上的水晶吊灯大白天也开着。灯光映在胡冰艳的脸上,她一对俏丽甜净的眼眉里闪动着光亮,平添了一番妩媚。
胡冰艳是平京城里艳名远播的交际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五陵年少数不胜数。从夜总会的舞厅到一栋栋豪门公馆的客堂,随处可见她艳压群芳的身影。不过,瞿家二少瞿东风的公馆她着实是第一次造访。早就听说瞿二少一向自恃甚高,只有名媛淑女向他主动投怀送抱,从不见他能对谁大献殷勤过。没想到今天居然被瞿东风主动相邀,胡冰艳的嘴角便忍不住挂起吟吟浅笑。
“胡了!”坐在胡冰艳对面的金满昌大叫了一声,说着朝对面冷艳逼人的美人笑了一笑,眼神里透着无限贪爱。
胡冰艳回避过金满昌色迷迷的眼神,转看瞿东风,道:“二少啊,我看您还是别押双份了。这都连输好几把了,再输下去……”
瞿东风大笑起来:“输啊。输个精光才好。反正还有我这座公馆垫背。”
坐在瞿东风对面的白名堂一拍桌子:“好!我就佩服二少这份豪气!”
副官崔炯明走进来,对瞿东风附耳道:“太太来了。”
“对不起,失陪一下。”
瞿东风起身离开后,金满昌马上移到瞿东风的空位上,跟坐在一旁的胡冰艳攀聊起来。
瞿东风才踏进偏厅,崔泠就迎上去,当头一通数落:“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打了胜仗?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搓麻玩女人?”
“打了胜仗有什么不好。妈干嘛急成这样?”
“你……连你也气我!”
瞿东风笑起来:“我知道,妈又受不了二太太高兴了。”
“你可没看见那个女人有多神气。她明明知道你当初反对跟戚家军全面开战。她就故意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幸亏老爷听了大少爷的话,我们瞿家军才有这个大展雄风的机会。真是气死人了!”
“好。好。先消消气。”瞿东风把崔泠扶到沙发上坐下,端过一杯茶,“这不才胜了一仗嘛。大哥不会见好就收。越深入腹地,损伤越多,就越给西北军和华南军渔翁得利的机会。”
“西北军?你说西北军也想分一碗羹?西北军的军长陈梁可是雪芝的表舅。”
“表舅算什么。连罗臣刚是卿卿的亲爹,我都不确定他会不会跟戚永达联手。”
崔泠朝黑丝绒椅垫上一靠:“你这些运筹帷幄的事儿我是弄不懂。不过眼睁睁的事实,是你大哥旗开得胜。他在你爸爸心里头位置越高,妈这心里就越不踏实。”
瞿东风把崔泠拉到通往客堂的过道:“你看看里面坐的是谁。”
崔泠隔着檀香木雕花窗朝里张望,看到财政部长金满昌和后勤总务部部长白名堂。
回到偏厅,瞿东风道:“这两个人一个好色,一个好财。不过,能耐都不小。”
“你请他们干嘛?”
“我现在留在平京休整军队,正可借此机会拉拢一帮得力人手。日后,就算大哥得胜凯旋,我也照样有回旋的余地。”
崔泠听到这话才算略微松了口气:“那好。妈就不打扰你做正事了。”
瞿东风又把崔泠叫住:“妈,我好几天没去双溪别馆。卿卿还好吗?”
崔泠瞥了眼儿子,笑道:“哟,我看你这可是真有点关心人家。放心吧,你关心的人自然也是妈心尖儿的肉。不过,你也要花些时间陪陪人家,女孩子总是要哄的。”
双溪别馆的空地上,阳光晴好,芳草茵茵,一大片红艳艳的海棠花正迎风怒放。
罗卿卿牵着一只白鹤风筝,顺着风势一路奔跑,白鹤羽翼翩跹,在风中飘扬起来。
正当贞贞拍着手、跳着脚大叫时,那只白鹤却挂在了老白杨的树顶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
贞贞立刻大哭起来。
正这时候,瞿东风走进双溪别馆。
“贞贞,怎么了?是不是阿姨欺负你了。我们打她好不好?”瞿东风抱起侄女,朝罗卿卿努了努嘴,一脸坏笑。
“不准污蔑我!是风筝破了。”
瞿东风发现罗卿卿虽然没有像贞贞一样哭闹,不过也着实在为着一只破风筝怅然。真是小孩子脾气,他忍住笑,道:“咱们去花市大街再买新的。”
贞贞率先拍手笑道:“好。好。上街街!”
瞿东风忙道:“哎,今天叔叔可不能带你去。”
贞贞一听,立刻又大哭起来。
罗卿卿笑道:“叔叔才是该打。”说着,抓起贞贞的小手在瞿东风身上拍了两下。
罗卿卿从衣柜里精挑细选出一件藕荷色水滋缎纹齐膝旗袍。系上半寸高的小圆角衣领,在领口别上一只珍珠别针,与小宝珠耳环正好配成一套。
走出房间,见瞿东风佯做打了个哈气,道:“大小姐啊,你再不出来,我都要睡着了。”
罗卿卿抄起手袋打了瞿东风一下:“就知道数落人家磨蹭。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说着转了一圈,道“我穿这身好看吗?”
“你穿什么不好看?”
“油嘴滑舌。”
平京城的花市大街,虽谓花市,实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大街两侧戏院,茶楼,小吃馆,大饭店,各行各业的买卖应有尽有。
罗卿卿率先去福怡楼糖果铺买了一包八珍梅。一面嚼着酸酸甜甜的滋味,一面一家挨着一家地逛店铺。逛了半天,却依旧两手空空。
瞿东风于是有些纳闷和不耐烦起来:“大小姐,你到底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
“那你逛什么?”
“不买什么,就不能逛逛吗?我都四年没逛花市大街了。”
罗卿卿有些不满瞿东风的不耐烦,自顾自地走到前面去。
忽然,瞿东风的胳膊从她身后伸过来,手里晃着两个小面人儿,是面人郎捏的“将相和”。
她扑嗤一笑,接到手里:“拿个小面人儿负荆请罪,你也真想得出。”
走到西花市大街吴家店胡同,瞿东风驻足道:“我要去探望一个部下。想不想跟我一道去?”
罗卿卿点了点头,跟着瞿东风拐进胡同。两人在一间作坊前面停住。店面的招牌上写着“葡萄赵”,是一间制作料器花的作坊。铺面不算小,房子的墙皮剥落了一大半,门窗的漆也掉了,露出里面开始发朽的木料。
瞿东风道:“这间料器作坊里作的点霜葡萄,据说当年送到宫里,连老太后都误以为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赵京梅告诉我的。”
“这是她家。”罗卿卿想起赵京梅跟她说过,知道她和瞿东风小时候的事,看来,瞿东风和这个女秘书可谓十分交心。
穿过作坊,走进后面的住宅。庭院里蔓草生得很高,到处是作废的料器花。
屋子的窗子很小,有些灰暗,罗卿卿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一个瘦消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中式裙,坐在窗户前,正侍弄着一株料器葡萄。
“你们有事啊。”看到两个不速之客进来,女子并没有多少惊怪,平静的表情使她看起来更加沉静如水。
瞿东风道:“这是京梅的姑妈吧。”
不等那女子回答,赵京梅从里屋冲出来:“军长,您怎么来了?”赵京梅披着外衣,头发有些零乱。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
赵京梅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这怎么好意思……”
“我一来看看你,二来也有事跟你商量。”
“那里屋坐吧。”赵京梅把瞿东风请到里间屋。
罗卿卿直觉两人谈话不想第三人在场,就没跟进去。走到窗子下,看着女子朝葡萄颗粒上点着白颜色,想起刚才瞿东风的话,便道:“这是在给葡萄点霜吧?”
“你这姑娘懂得不少。不过,这可不是在做挂霜葡萄。那是我们家的祖传绝活儿。哪能当着外人的面做呢。”
“什么绝活儿?要这样保密。”
女子抬起头,看了眼前少女的一脸天真好奇,淡淡地一笑:“我们家的这手绝活儿只传女不传男。哪个女儿要是继承了就要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
“是怕把手艺传到别人家里。”
里间屋,瞿东风道:“我大哥不止一次夸你聪明能干。他既然这么器重你,我想把你调到他那边去。”
赵京梅一愕,没说话。
瞿东风半开玩笑道:“当然,把你调过去,我还是希望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赵京梅这才恍然,道:“我明白了。京梅一定不会辜负军长的信赖。”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出了料器作坊,罗卿卿忙不迭对瞿东风道:“你知道吗。这家人里会做挂霜葡萄的女儿,都是终身不嫁的。”
“听京梅说过。她就是要摆脱这种命运,才自立自强,考上平京大学文学院。”
“你……你们好象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