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很喜欢颜老师的课,也很喜欢颜老师,你……你能来这里,我很开心。”
努力说完,他一张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却又十分期盼地望着颜乔安,仿佛期待着她的反应。
颜乔安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矢车菊。
被人攥得太久,花瓣已有些发蔫。但纯净如晴空的紫蓝在夕阳下漾着柔和的光辉。
很美。
她笑了,伸出手臂,温柔地拥住兀自一脸忐忑与期待的孩子。
隔着无限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似曾相识。
“我也很开心。”
轻松而愉快的时候,日子总过得飞快。眨眼间,在桑野的一周已过去了大半。
“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啊?”路和丢开教案,长长哀叹一声,“我还没能好好上山玩一趟的说。”
“收起你这误人子弟的孬样。”秦锦秋毫不客气地抄起文件夹敲他的头。
办公室另一侧的林嘉言忍住笑轻咳一声,“阿秋,该去上课喽。”
午休结束的铃声准时响起。
秦锦秋如梦初醒地一蹦三尺高,慌慌忙忙收拾了些书本就奔出门。
迎面扑来的水雾让她条件反射地又退了回去。
桌子离门最近的路和哇啦哇啦惨叫着:“快关门快关门!书都打湿啦!快咬紧牙关冲啊!”
没有同情心的家伙。
秦锦秋丢下一个白眼,一埋头小跑出去。
窄窄一条走廊完全隔不住雨水,不过走了百来步她半边身子便已湿透。更远处的一切都被雨幕所阻挡,雨水落到地面跌碎后又溅起,形成了一层烟白色的雾气。雨声由近及远,震耳欲聋。
这雨大得让人心里发怵。
她摇摇头,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推门走进教室。
孩子们早已坐好等着了,但多半都浑身透湿了,十分狼狈。秦锦秋环顾教室,发现有几个位子空着。一问之下才知是家隔得太远,赶不过来了。理解地点了点头,她吩咐关窗,然后走回讲台,宣布上课。
这一课讲的是环境问题。地理是她的强项,再加上知识深度被压到小学线上,她的概念储备当然是够用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板书时粉笔一连断了三根,弄得她不禁心浮气躁起来。窗外暴雨如瀑,不歇止地打在窗上。室内荡起一股闷热之气。
“环境问题是指由于人类活动或自然原因使环境条件发生了变化,并对人类及其他生物的生存和发展造成影响和破坏的问题,主要可分为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其中,生态破坏包括……”
她讲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忍不住地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游走,形成一条明晰的通路,但很快又被新的雾气所遮蔽。玻璃上盛开的裂纹一刻不止地变幻着。更远方的山林成为了窗上叠加的黑影,令人惶然地沉默着。
“老师。”小班长举手提问。
秦锦秋示意她继续。
“‘强降水引发滑坡和泥石流’这一句……‘强降水’是什么?”
她笑了笑,指指窗外,“就是这样的雨哦。”
肆意的雨声压过了她的声音,一堂课下来嗓子竟已哑了。大家似乎对这一课的内容兴趣十分浓厚,整个课间都缠着她问这问那,直到下一课的铃声响起还迟迟不肯散去。秦锦秋一抬头,见林嘉言拿着教案微笑静候在门边,不禁脸一红,慌忙解决了最后几个问题,让出讲台。
林嘉言还没开口,他的肩头就冒出路和的脑袋。
“不赖嘛。”
又偷听。秦锦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去戳一旁笑而不语的少年,“怎么你也跟着学坏?”
“我是自愿的。”
林嘉言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只能默默蹲去墙角挥发脸上的余热。路和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
孩子们听不懂,却也感到有趣,附和着起哄。
秦锦秋只觉得一阵脱力,拔腿正要落荒而逃,忽然感到一阵异常的震动。
是整幢楼,不,是整座山的震动。
林嘉言注意到她一瞬间煞白的脸色,以为她禁不起玩笑,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不想秦锦秋抓住了浮木般紧紧回握住他的,指头冰凉,微微颤抖。
“强降水引发滑坡和泥石流……”
她的嗓音如断了的弦,尾音颤动飘忽。
林嘉言没有听清,俯下身来,“阿秋,你说什么?”
秦锦秋死咬住下唇,大步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暴雨如注,打入屋内,遥远处黑影重叠,步步逼近。
天地震动。
“快!”她回身紧紧攥住林嘉言的手臂,“是泥石流来了!快走,快走!”
她怎么会忘了呢,当年,师绘的家,桑慧颖的故乡,是如何毁于一旦的……原来真的是噩梦,真的是噩梦。
不容许揣测,绝不容许揣测。那种震透四肢百骸的恐惧与不安,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无法体会。
“阿秋。”林嘉言蓦地出声唤道。秦锦秋一怔,回过神,愣愣地望着他。林嘉言的双瞳温润如黑玉,他望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路和也沉默了下来。眼下的首要任务是疏散孩子们。中低年级今天都被带到山下镇子里去玩了,校园中只有六年级在,人数不多,但他们也没有把握将所有的孩子都送往安全之处。尽管学过遭遇泥石流时的紧急逃生办法,但他们,对这儿的地形并不熟悉。
“锦秋姐、嘉言哥!”
熟悉的声音让秦锦秋眼睛一亮。
门边,师绘气喘吁吁,浑身湿透,手中的伞折了一角。她稳了稳呼吸,迎上屋内众人的注视,坚定道:“跟我来!”
师绘选的是校舍后方的一条小道。秦锦秋跟着跑了一段,忽然觉得周遭的景致有些眼熟。再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这竟是那日她与林嘉言上山捉流萤时所走的路。
明明应该没事了,再仔细数,所有的人都在了,为什么心里还是不得踏实?
忘了谁?他们忘了谁?
“颜……乔安……”
林嘉言与路和同时刹住脚步。
“梁未来和颜乔安不是和C班的人一起去镇子里了吗?”让师绘带着孩子们先去避难,路和皱皱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生病了,说不定还睡着……她……”秦锦秋攥了攥衣角,又松开,“我回去找。”
林嘉言与路和互相看了一眼。这种情况也许的确是由女孩子出面比较合适,但是,此刻回头,赌的是命。
“我陪你去。”林嘉言平静地跟上她。
路和笑了笑,跑了两步赶到她前方,“别丢下我啊。”
大雨冰冷地打在身上,可她心里却融融地暖了起来。
老旧的校舍已经撑不过山体的剧烈摇动,碎石砖屑细细簌簌地落下。好容易躲开了雨,又得躲砖石,三人都已筋疲力尽。本打算直奔宿舍,却见远远地有一人走来,脚步虚浮,十分吃力的样子,然而脊背挺得笔直。
是颜乔安。
见了她,秦锦秋大喜过望,路和与林嘉言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颜乔安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她面色潮红,呼吸也有些紊乱。秦锦秋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她退了退,却没有挣开。手心摸到的温度灼热烫人,秦锦秋忍不住低呼一声。
路和弯下腰,朝她招招手,“来。”用背的自然要更快些。
颜乔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正当她要开口时,楼体一阵剧烈的晃动,朝南的一面窗哗啦一声整个破碎。林嘉言背身站在窗下,反应不及。离他两步远的秦锦秋眼疾手快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离窗口。
尖锐的玻璃渣扎进她的脚背。
秦锦秋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眼眶泛红。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路和与颜乔安都愣住了。屋宇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而脚背上钻心的疼令她举步维艰,只能努力地睁大酸疼的眼,抑制泪水的溢出。
疼。
她害怕了。
任何英雄主义都苍白无力,“你们先走”,“不用管我了”,这样的话,就算能说得出口,心里又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更何况她连假话都说不出来。
很自私吧。
太差劲了。这样的自己,真的是太差劲了。
“阿秋。”
她听到有人在唤着。
如玉石般温润清远的嗓音,每一声每一声,轻缓温柔,都刻进了骨子里去。
摊在面前的手掌骨架修长,形状优美得让人嫉妒。可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模糊了一瞬,竟将它与很多很多年前,那双白玉包子般细嫩可爱的小手重叠起来。一个刹那又一个刹那,汇集,堆砌,原来,已经成为了如此漫长的年华。
秦锦秋伸出手。
咬咬牙拔去插入脚背的玻璃碎片,她借着林嘉言的扶助站起身。令她意外的是,颜乔安和路和竟也还在等待。
此时落下的已不是不痛不痒的石灰屑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校舍塌了一角。不容再做拖延,林嘉言牵起秦锦秋,路和支着颜乔安,尽最大可能地向外奔跑着。
走廊上一片狼藉。颠簸中,一样东西掉出了口袋。
颜乔安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挣脱了路和,弯腰去捡。然而就是那一瞬间,一块断梁当头砸下,生生将她一人堵在一边。
扬起大片尘埃。路和被呛得连连咳嗽,才发现手中扯着的人不见了踪影。
“乔安!乔安!”他尝试性地喊了两声,许久,才听到低不可闻的回应:“我在这儿。”
高烧不退,加上断粱的阻隔,她的声音显得尤其虚弱。
路和着急地跺了跺脚,正要攀过去找她,却被林嘉言拉住。
“我去。”
路和诧异地望着他,又转脸看了看同样难以置信的秦锦秋。好似早料到他们会如此反应般,林嘉言笑了笑,道:“这是我对述谣的承诺。你们先走吧。”
他轻轻松开秦锦秋的手。
冷风溜过指间,冻彻心骨。
秦锦秋无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袖,“言言……”
“阿秋,信我。”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又一块巨石轰然砸下,路和眼疾手快地扯开她,可这一扯,与林嘉言之间的距离便隔得远了。灰尘蔓延成阴霾,遮蔽了少年温雅静好的身影。路和一把拉起秦锦秋向出口飞奔,边回头大喊道:
“你还欠着我们一顿饭呢,记得还啊!”
远得听不到回答了。
夕阳锈黄铜绿。
她力图让目光能投向更远方。暴雨不知何时已歇止,暮霭驱散阴云,然而天地间的晃动却仿佛没有终结。终于,它出现在视野中--
黑色的浪潮席卷吞噬一切,所过之处满目疮痍。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目光如折断的剑戟般从山体滑落。
在最后的刹那,一道单薄的身影被人用力地推了出来,房屋轰然倾塌,然后,万物归于寂静。
曾经繁密茂盛的一切,在洪流过后都已成为欲诉无言的废墟。
仅剩下的一朵矢车菊飘飘忽忽地落了地,跌入泥洼里,渗水,下沉。
再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