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王成志等7户村民突然被宣布开除“村籍”,呼天喊地无人应答,直至走投无路。多年后他们感慨万千道:要让百姓不受难,最重要的是掌权的人千万不能踢皮球。
有人曾经戏言,这个社会里最不怕别人挤压的是农民,“大不了回家种地当农民”,这话是许多在官场上不得志者的一句豪言。是啊,农民与世无争,只要守着一亩三分地,不会像城里人和有工作岗位的人那样怕这怕那,大不了你住你的洋房别墅,你当你的高官享你的厚禄,我挥舞锄头镰刀,你总不能开除我的球籍吧?
农民生活在最底层,没有比这更卑微的阶层了。但闻喜县乔庄村的王成志和赵立保、宋宝才、宋天才、许金生、温正奎等7户农民没有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人将他们当农民的权利都要给剥夺了!
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的1994年7月的一天,王成志和赵立保等7户村民突然接到几名本村的“群众代表”送来的一纸“文件”告知:
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和《当前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及晋政发(1994)18号文件有关规定和县委、县政府文件精神,现有耕地承包期再延续三十年不变(精神)。因全体村民提出对外来户应缴纳土地股份金,所以经村委会研究决定,特定以下三条:
一、对外来户宅基地,应立即交纳每分地500元;
二、对外来户的所分得口粮地,一级地每亩交纳3000元,二级地每亩交纳1000元;
三、期限1995年元月15日。超过期限,则收回一切口粮地,承包田无权承包。
乔庄村委会
1994年7月9日
“这、这没有了承包地,我们还吃什么呀?”
“连宅基地都得交钱,我们不等于被开除村籍了吗?”
“天下哪有这王法!”
王成志、赵立保等7户农民如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我们咋是‘外来户’嘛?”老实巴交的赵立保拿着这份村委会的《决定书》来到王成志家时,差点背过气去。
“我是‘外来户’?当年如果没有我这‘外来户’,乔庄村能有今天的富裕日子吗?”赵立保说着说着,不由老泪纵横起来,“……20多年前,是乔庄村看我会做砖窑活儿,才同意我一家7口人迁到这儿。那时他们就欺负我,做1000块砖才给我36个工分,是别人的几分之一。乔庄村现在发达了,他们还这样欺负我……我跟他们拼了!”愤愤难平的赵立保,操起王成志院子里的一根木棍,就要去找村干部拼个死活。
“你别乱来!”王成志一把抓住赵立保的胳膊,说,“你冤,我比你还不知冤多少倍呢!”
同样气得浑身发抖的王成志举着右手,指指天,又指指地:“我、我们王家欠天欠地啦?1960年我父亲好端端地带着我们在县城里工作,1962年城里工作的职工要压缩编制,我父亲响应号召,带头报名从县城带着我们全家到了这乔庄村落户。国家的一个号召,我们全家几代人一下子从吃皇粮的居民户口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农民,几十年把所有的汗水洒在这片地上……我们做梦都想回城里,可没有人理会咱。现在倒好,农民也不让当了,他们还想把我们开到哪儿去呀?”
一会儿,许金生一家哭哭啼啼也跑到王成志家来了。许的妻子张口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呢?我孩子他爸倒插门上我家时,我还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副连长呢!他们太欺负人了啊!呜……”
“走,咱们去找乡政府评理去!”性情一向温和的王成志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愤怒了,一挥手,7户“外来户”跟在他后面,朝当时管辖他们乔庄村的下阳乡所在地进发。
他们见到的第一位领导是乡党委书记。乡党委书记一听,十分惊诧:这么大的事情,我可解决不了!
你是乡党委一把手,你解决不了我们还找谁呀?王成志他们没有料到“领导”竟然会这样对待他们的事。
那你先评评理,我们到底是不是乔庄村的正式村民,还是不该有土地、不该有宅基地的“外来户”?
“外来户”?谁说你们是“外来户”?
村干部说的呗!他们就是凭这一条才要我们交钱买承包地、买宅基地的!
这咋说的,要说你们是“外来户”,那我也算是“外来户”了!乡党委书记对这一点有些不平:照他们的理论,我们所有从外乡来到这儿当干部或者嫁到这儿的人,都得出钱买地买宅基地才能生活在这儿?不像话!
乡党委书记虽然生气,却又摇摇头,无奈地说:“你们最好还是找县里去,找职能部门才可能解决这类事。”说完,借口“还要办其他的事”就甩手走了。
王成志等十几户农民面面相觑,望着乡党委书记远去的身影,只好调头上了县城。好在乔庄村离县城不远,于是他们就来到县政府,正好碰上一位副县长。副县长一听,说:这可不是小事,我原来在平陆县就处理过这样的事。但我是新来这儿上任的干部,你们要好好找一找其他了解情况的领导。说完,匆匆向王成志他们挥挥手,“我还有事。不过我支持你们!”
赵立保见此情景,不知所措地问王成志:这咋办嘛?
王成志在这批“外来户”中算是个文化人,所以成为天然的拿主意的“临时头儿”。王成志皱起眉头,说:那就照他说的,我们再找了解这类情况的领导吧!
谁了解情况呀?王成志他们打听到,分管农村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管他们的事。
副书记还算热情,说:我把县委农工部长叫来,他具体处理这样的事。
农工部长来了,听完王成志等农民的反映,脸上颇为生气。稍许定定神后,态度尚算热情地对王成志他们说:这事政策性很强,涉及好多单位,你们还是让县里主要领导出面解决。
县里主要领导是谁?王成志等有些不明白了,问:你们不都是县领导吗?你们不都是县里的这个“长”那个“书记”的?
部长笑了:县里的主要领导是指县委书记和县长,他们是主事人。
原来是这样!
王成志等又跑了几个来回,总算打听到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办公室。见了面,县委书记、县长比较客气,说:我们都是新上任的,你们先回去,等我们把情况了解一下再作处理。
有书记、县长这句话,王成志率一群“外来户”欣然而归。
回村没几天,村干部通知召开村民大会。王成志等闻讯前去参加会议,他们几户“外来户”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着:是不是“上面”有话了?
有可能。要不你看村主任脸色那么难看。
嘻嘻,活该,谁让他们缺德!天底下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赵立保等抿住嘴偷笑着……
“赵立保、王成志、宋保才、温正奎……你们别得意得太早了!大伙听着:就是他们这些外来户,占了我们村里的地、占了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宅基、抢了我们大伙儿的钱袋子,要不我们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加富裕!可他们不知好歹,背底里放暗箭,想告倒和搞臭搞乱我们乔庄村!我们绝不能饶了他们!”台上,村主任手中扬着几页纸在气急败坏地怒吼着,“这就是他们给上面写的告状信!看清楚了,这就是他们想搞乱乔庄的证据!”
方才心头存有一丝欣喜的王成志、赵立保等目瞪口呆地瞅着台上的村主任,不知怎么回事。
我们只去县里反映情况,没人写过告状信呀!王成志听着听着,耐不住心头之不平,站起身来责问村主任:“我王成志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你们想收我们的承包地、收我们宅基地是没有政策和理由的,我们通过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情况没有违法。可我王成志没有背地里写过这样的信,更不可能有我的签名!”
“你王成志没签名也是闹事的领头人!我饶不了你!”村主任恼羞成怒,“上次的村委会作出的决定不改变,谁想闹就闹吧!散会!”
满心以为通过向上级反映情况能最终纠正村委会错误决定的王成志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朝着与他们愿望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
又一次村民大会召开了。王成志等十几家所谓的“外来户”,没人通知他们去开会。赵立保媳妇王良珍是从一个要好的邻居那儿知道的:“这回是分地的抓阄会,谁不去就没地分了!”王良珍一听,放下正在冲洗的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会场。哪知到了会场,一群村民哄起来:“外来户”不准来开会!
王良珍急了:“谁是外来户?凭什么不让我们参加分地?你们这是在违法!”
“我就是违法!看你有啥能耐!”一位村干部直着脖子,揪住王良珍的胳膊就将她往门外拉,随即又跟上几个村民将王良珍连拖带搡地推出了门外,然后将大门“哐当”一声紧闭起来。
“开门!开门!我要分地——”寡不敌众的王良珍举着拳头猛烈地敲击着村委会大门,但根本无人搭理她。后来她又跑到大门旁村委会传达室的玻璃窗口,当她刚要砸玻璃窗时,一张凶恶的脸对着她厉声吓唬道:“你今天要敢砸玻璃,老子今天就敢撕烂你这张脸!”
无助的王良珍“哇”的一声,倒在了墙根……
傍晚,受辱的王良珍回到家,向丈夫和全家人哭诉了白天发生的那一幕。丈夫赵立保满腔怒火,冲出院门,想找村主任评理去。哪知他刚跨出家门,一辆桑塔纳轿车“嘎”的一声正好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的跟前。车门打开,下来的正是村主任。
“你们……”愤怒的赵立保刚吐出两个字,却被眼珠瞪得溜溜圆的村主任伸过来的一只拳头顶在他鼻梁上:“怎么着?想打架?那就出去打!”说完,这村主任回到车上,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赵立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几十年前举家落户到乔庄村之后的今天,竟然成了无立足之地的“黑户”人家!
“看样子,村上真的要我们流离失所了!”
“要不我们迁到外村算了!”
“凭什么我们迁走?我爹我娘、我爷我奶、我家祖祖辈辈的人都是在乔庄村,我们哪儿也不去!”一位媳妇怒嗔着倒插门的老实丈夫,气不打一处来。
“迁不得!我们在乔庄几十年了,人家还把我们当外来户,要是到新的一个地方,那我们不更成外来户了吗?”
“唉,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人多势众,要不我们按他们说的,交钱换安宁算了。”
“这……”
夜幕下,几户胆小怕事的“外来户”聚集在一起,唉声叹气地商议着。之后的几天里,有10户被村委会定为“外来户”的村民拗不过村干部的横蛮“决定”,如数交钱换回了“村籍”。
“我们绝不干!今天如果交了钱,过几天他们再提个啥理由,再加码让我们交这交那,最后有一天我们交不起钱时,还不是照样任人宰割?难道让我们子子孙孙永远当黑户吗?”王成志等剩余没交钱的7户村民坚决不干,他们发誓要讨个公理。
“去吧!不交钱就别想在村里呆着!”有人放言冲这7户人家这样说。
更让王成志他们无法接受的是,自改革开放后,实行农民土地承包政策的乔庄村,在八十年代初就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的土地资源和集体财产没有分给村民,一直作为全体村民共同享受的福利分红待遇。村里因此常有收入进账后分些东西给全体村民,往常隔三差五每家每户都分到电影票,也不时分些苹果什么的,可现在王成志他们这7户再也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了!更令王成志他们无法接受的是,村里过去外租的23亩地,有80多万收入,每个村民都享受2000元的分红,但自王成志等7户被划为不交钱的“外来户”后,他们失去了一切原本应该享受的基本权利。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想挤走我们,然后他们分得更多!”王成志看透了村干部的意图,于是招来另6户所谓的“外来户”商议对策。
“王成志他想挑头闹事?那好,先收拾他全家!”村主任放出的话不是吓唬人的。之后的几天里,不分白天黑夜,王成志宅基前后总有人影在那儿晃动,吓得家人苦苦乞求王成志“赶紧躲吧!”
一身正气的王成志看在家人的面上,无奈挥泪独自离开了家乡,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城里打工……一晃就是两年。
1996年,家人捎信说原村主任下台了,王成志这才悄悄回到久别的家乡。他一回来,就听赵立保说,他们另几家“黑户”在这两年中从来就没有断过上访。“开始是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出去,后来是婆姨们跟着跑……”赵立保对自己的妻子和许晋保、宋宝才的婆姨们颇为满意。王成志这才知道,赵立保和许家宋家的3位婆姨在他走的这两年中,几乎天天拿着村上的那份决定书,跑到县城找有关领导,要求讨个公正,可婆姨们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最后绕来绕去还是只接回了一句话:这事要解决还得找你们村里。
3个婆姨如同跌进五里雾中,除了一头雾水之外,弄不明白到底天底下还有没有人来管她们家的事了。
打工两年中吃尽流浪苦头的王成志这回再也不想离家远行去闯江湖了,他对赵立保等几户村民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找县里来帮助解决!
乔庄村离县城只有三里路。在王成志等农民看来,他们这样的种地农民,县官就是他们要找的最大的官了,县官们不解决他们的事,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认定这理的王成志等7户村民,从此开始了举家上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