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另有一件急事需要我去处理,所以下午的协调会开始我没有参加。下班后我回到局里,见会议室里仍然吵吵嚷嚷的。进去一看,南长寿村村民代表和种业公司负责人火气都很大,根本没有达成协议的可能,于是就宣布当日的协调会暂告结束,第二天继续开会。当时南长寿村的一百多名上访农民都在我们信访局的大院里等着,我对村民代表说,希望他们劝农民们先回平遥,留下代表与种业公司协商。就在这个时候,省值班室又通知我去处理另一件事,正当我要离开局机关时,聚集在院子内的农民们竟然有几个抱住我的双腿,苦苦恳求说,你梁局长一定要为咱受害的农民做主,否则我们就呆在省城不走。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暂且劝说一下就匆匆办其他事去了……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夜他们这些村民们因为见种业公司的领导不肯应答他们提出的赔偿条件,将患高血压的种业公司副总经理围堵在会议室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因为省委大门口又有突发事件,我一直在现场处理。中午,我拖着非常疲乏的双脚回到自己单位时,见南长寿村的村民还都在那儿,就有些上火了。
一问,原来他们的村民代表与种业公司就因为每亩还有10元钱的差距没有谈妥协议,而且双方都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我上楼把种业公司副总经理叫出来好声劝他,说你种业公司再穷也不至于像绝收的农民那么可怜吧!现在就差10元钱一亩的赔偿了,你就答应这些农民兄弟算了。可那经理沙哑着嗓门冲我说:农民们是可怜,我们种业公司的职工也不是开银行的。别说10元钱,就是再多一分钱我们也不答应!我一听就火了,对那经理说:你这是想解决问题哪?你种业公司再穷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吧?可你看看他们绝收的农民,为了上省城来讨还公道,拼凑了钱上省城来讨债,三个人合吃一盒方便面。你拍拍胸口,如果你敢说种业公司现在确实穷得再不能拿出每亩10块钱的赔偿金,那我梁雨润用自己的工资帮你解决这10块钱中的一半,你种业公司再另外拿5块钱如何?不就是4000多块钱嘛!我拿出两个月的工资,你看怎么样?种业公司的副总经理听我这么一说,不好意思了,说梁局长你真是好人,无论怎么说我们不能让你拿自己的工资来为我们解难。那好吧,我做这个主了!第一个协议就这样敲定了下来,真不容易,磨了两天又一夜……”
梁雨润事后回忆说。我在省信访局的卷宗里看到了调解下的第一份“协议书”,大致内容为:平遥县南长寿村部分村民与山西强盛种业公司因制种发生纠纷,经省信访局协调,达成四点协议:一、种植亩数按850亩计算,每亩保底价为575元,共计488750元,由种业公司赔偿。二、当年所产的合格种子玉米由种业公司按当地种子市场价回收。三、每亩的原种子款35元由种业公司从回收村民的种子款中扣除。四、种业公司的赔偿款分三次支付给南长寿村村民。没拿到赔偿现金的南长寿村村民仍不满意,梁雨润继续调解。但这个苦苦磨下的“协议”对南长寿村的农民来说,如同水中捞月一场空。原因是,当晚由梁雨润在场监督的“协议”,当时涉及到是否具有“法律效力”的盖章问题。“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总不能把管章的人再从家里叫回办公室吧?”在南长寿村村民委员会在协议上盖了章后,种业公司的副总经理强调了这样一个理由。村民们信了他的话。“明天你们到我们公司去盖!”种业公司的人这样承诺。第二天一上班,南长寿村的代表梁中禄等人来到强盛种业公司,说要找昨天跟他们签约的那位副总经理盖章。管章的人告诉他们,副总经理不在,她不能随便盖章。“副总经理去哪儿了?”村民们有些紧张。“还说呢!他被你们气病住院了!”种业公司的人没有给农民们好脸看。“他住院了,可这协议上有他的签名,你们也该盖章吧!”
农民们拿出合同书。种业公司的人瞄了一眼,毫不在乎地说:“那也不行。你们找他去说吧!”农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上医院找他!”他们赶到医院,找到病房,但病房内是空的,病床上挂着的牌子上有那位副总经理的名字,却不见其人影。“我们上他们当了!他们在糊弄我们!”农民们愤怒了。“这怎么可能?”梁雨润听南长寿村的农民代表回来向他反应情况后,极为意外。叫接待员打电话到种业公司,可没料想,这边电话还没打过去,就接到了那边的“一把手”——董事长的电话,说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我们的副总经理折腾一夜不让回家?他有严重的糖尿病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想过后果没有?说着,对方的手机挂断了。梁雨润知道后,憋了一肚子气,这也是搞信访的“职业特点”——你得随时准备夹在中间受气。那天,梁雨润刚刚上班,强盛种业公司的人就给他递上一份盖着印章的公函。梁雨润接过一看,不由生气起来:“这算什么事嘛!”种业公司的公函内容不能不让梁雨润生气,因为他们在公函上的白纸黑字明确说与南长寿村农民的那份协议是“被迫签订的”,并希望省信访局梁雨润他们按照300元的保底价作为赔偿条件与南长寿村村民商谈处理此事。
“卖种子时他们把农民们坑了一回,人家大老远的跑到省城上访又把农民们蒙了一回,还想让我们出面给他们擦屁股,亏他们想得出!”王英等信访局的工作人员也生气了,说种业公司这么个态度,我们没法再插手协调了,等着农民再闹吧!梁雨润从椅子上站起来,摆摆手说:“生气归生气,事情还是要办得稳妥。种业公司这回的出尔反尔,必然会引起南长寿村农民更大的情绪,眼下我们要及时掌握那边事态的发展。”这是10月25日的事。就在梁雨润他们省信访局接到这份公函的差不多时间,南长寿村村民们也从广播喇叭里知道了种业公司的“毁约”行为以及他们提出的新赔偿意见。
“岂有此理!他们欺人太甚!走,到省城再告他们去!”村头的打谷场上,情绪激奋的村民经人一招呼,立即重新发动起三轮车和摩托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披上棉袄,拉起白布标语,再次向省城太原进发——这回的人数比第一次上访多出了几十人。前头是三辆摩托车开道,紧随其后的是十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载满了受害的农民兄弟姐妹,他们带着满腔愤怒和誓死讨回公道的决心,要去求见省委领导……
这也就有了我到太原第一天在省委大门口现场看到的那一幕。160多人集体围堵省委大门并在省党代会会场门口闹事,可不是一件小事。种粮农民们因种子出现问题造成绝收的事件同样不是小事。最苦最累的要算梁雨润他们这些信访部门干部了。领导和党代会的安全他们要负责,群众有难事上访求助他们也不能推辞责任。27日早晨,梁雨润耐心劝说南长寿村村民离开党代会现场,带着160多人回到信访局大院之后的事就不那么容易了,一是“上了一次当”的南长寿村村民变得不再那么顺从了,二是种业公司无丝毫退让的意思。这可怎么办?难题又一次摆在梁雨润面前。“梁局长,也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如果种业公司不答应我们上次已经达成的协议条件,如果这回赔偿拿不到手,我们是坚决不会撤的!”农民们对梁雨润如此说。“梁局长,也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是的,农民的利益要维护,可我们的职工利益就不该维护了吗?”种业公司的人则对梁雨润如此说。看梁雨润还有什么招儿!梁雨润没有招儿,因为梁雨润不是神。但梁雨润有办法化险为夷、排危解难,他靠的是诚心耐心真心感化人,直到当事双方和解。听信访局的同志们讲,从南长寿村的农民再度上访省城起,他梁雨润就心急如焚,立即一方面向省委有关领导汇报事情的来胧去脉,一方面苦口婆心劝说种业公司和其上级单位——省农科院领导,请求他们要客观真诚地对待农民受损问题。那些天正值省里召开党代会,各级领导都在会上,为了让领导出面协调和做说服工作,身为厅级干部的梁雨润像个办事员,楼上楼下、东院西院不断地跑,回头还要组织信访局的同事去安排、稳定好南长寿村的160多名来访村民。深秋的寒风里,梁雨润额头则从未断过汗珠子……
在梁雨润的努力下,协调会终于再一次在信访局召开,农民代表和种业公司及各自的上级单位领导都派主要负责人参加了。然而在利益面前分歧严重,依然各不相让,梁雨润急在心里,又不能埋怨哪一方,只能耐心细致地协调。“农民的利益要维护,职工的利益同样不能刻意损害。既然要处理好事情,就得实事求是,依法办事。合同上订的是750亩,种业公司应当对合同内的这个亩数的种植种子所给农民们造成的损失,按照你们上一次已经达成的协议履行赔偿责任……”种业公司的上级主管领导单位——省农科院的院长到底水平高、胸襟宽,一语能定音!种业公司不再言语了,南长寿村民拿着早先与种业公司签订的种植合同书同样无话可说。但还有多种的100亩地的损失谁负责呢?农民们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把目光盯向种业公司,种业公司的负责人不再理会。农民们只能自己看自己……
唉,谁让我们见了好事就有贪心,以为多种就一定能多收!进省城前,村民们自发按种植种子面积每亩交10元钱作为上访经费开销,可其余吃喝拉撒还得花钱呢!地都荒了,一年花在地里的钱每亩也有好几百,有人本来就是靠借钱贷款种的玉米,这下颗粒无收,还得上省城来讨公道,而且眼看着讨赔也不那么容易,一百多农民在省城几天里没有一人住旅馆,全部整夜待在露天,靠来时一身棉衣保暖。省城的饭吃不起,开始是三个人合吃一碗方便面,后来有人连方便面都不舍得买。一位妇女出门时带了32元钱,本来是预备饿了买碗面买个饼啥的,那天这妇女闲时看到街上的小摊前有卖便宜儿童服装,便想起了自己家里的两个娃儿,于是横说竖说,用32块钱从小贩那儿买了两件孩子穿的衣服。因为与种业公司谈判一直没有着落,所以只能跟着大伙儿继续在城里待着。口袋里没了买饼买方便面的钱了,这妇女饿了也不吭声,一连两天肚子不进粒米,结果躺在信访局的石梯上晕厥后滚了下来,吓得同来的村民和梁雨润赶紧将其送到医院,看病花掉医药费足有几百元。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有个妇女第一次进省城,夜间上厕所找不到地方,结果掉进了污水坑里,差点连命都丢了……
一百多人,一天天地在省城待着不走,而且全都聚集在信访局大院里,要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扛得住?几宿没有合眼的梁雨润,此刻忧心忡忡。可当他抬起充血的双眼企求农民们能够放他一马时,看到的却是一百多双正望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梁局长,你要不帮我们解决,我们这回就一直在你这儿待下去了!”农民代表们对他说。梁雨润只好把目光移向种业公司和农科院的领导,那些人把目光移得远远的,那目光告诉他——根本不可能再有商量余地。“依法办事,按合同办事”,人家的理由充分又合理,不能硬把所有责任揽到一边嘛!但农民毕竟是受害者,是社会的弱者,同样是农民出身的梁雨润深知辛苦劳作投入了一年心血的农民眼见颗粒无收景象时的心境,那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呀!从南长寿村农民第一次进城上访到现在已经十几天了,几百个农民继续闹下去,假如再出些人身意外,事情就更复杂了!梁雨润急得嘴唇直起泡,但在问题全部处理完之前,似乎谁也不同情他和他的同事们。
有了!梁雨润突然想到了平遥县所辖南长寿村的上级单位洪善镇镇政府……“来来,你们都是南长寿村民的‘父母官’,在乡亲们的危难时刻,我们一起用为农民所急的真诚之心想想办法!”梁雨润找来平遥县领导和洪善镇干部,如此这般地商量起来。“行,听你梁局长的。你已经为我们南长寿村的农民讨回了那么大的损失!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两级政府也不能不管。就这样吧:剩下事我们两级政府负责帮助南长寿村的农民解决!”“谢谢你们!”梁雨润激动得握住平遥县和洪善镇负责人的手连声致谢。“是我们要谢谢你梁局长嘛!”平遥人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回农民们该放心如意地走了吧?但梁雨润想错了,有过一回“上当”教训的南长寿村村民在梁雨润和平遥县、洪善镇干部的一再劝说问题已解决,希望他们离开省城回到自己村里去时,谁也不答应,说一定要见了种业公司赔款兑现后才肯走。与种业公司第二回正式签订协议的这一天是10月27日,恰巧是周五下班时间了。
28、29日是周六、周日,种业公司的会计外出不在家。梁雨润把村民希望见到汇款再走一事通报了种业公司,人家一听就又火了:我们由省农科院院长在担保,你们怎么还不相信我们呢?周一我们保证给!别再烦了,周一我们把原先分三次支付的赔款,现在一次性全部汇出!种业公司的领导更是咬着牙说话了。不行!我们就是要见汇款单!不见他们的汇款单就是不回村!有农民们继续嚷嚷,坚持不走。28日劝说一天,无果。29日继续劝说,仍然无果。30日是周一,当平遥县信访局赵桂花局长欢欢喜喜拿着种业公司从银行汇款的现金汇单给南长寿村村民时,有人竟然瞅了一眼立即吵嚷起来,说怎么少了一百亩的赔款。赵桂花局长解释另外一百亩的54000元赔偿款由我们平遥县政府另行支付给大家,哪知有农民反诬说,是不是你赵桂花局长吃了人家种业公司的回扣了?“你、你们怎么能这样说?我辛辛苦苦……呜呜……”女局长赵桂花当场被人气哭了。“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冤枉一位跑前跑后为你们办事的好干部呢?”梁雨润再也压不住心头之火了。这时,身边的王英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说:“我去想想办法。”说着就疾步离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