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王庠书》云:"远蒙差人致书问安否,辅以药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余日乃至,水陆盖万余里矣。罪戾远黜,既为亲友忧,又使此两人者跋涉万里,比其还家,几尽此岁。此君爱我之过而重其罪也。"在苏轼到达惠州四个多月后,远在万里之外的王庠就得到了苏轼在惠州的消息,并且派专人前往探望,这不能不让苏轼大为感动。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在信中把王庠派人探望的举动,定义为"亲友"情谊的体现。苏轼与王庠存在何种亲戚关系?苏轼在另一封书信中称王庠为"侄婿",表明王庠所娶之妻,是苏轼兄弟之女。苏轼《与黄鲁直尺牍五首》其五:"某有侄婿王郎,名庠,荣州人。文行皆超然,笔力有余,出语不凡,可收为吾党也。自蜀遣人来惠,云:'鲁直在黔,决当往见,求书为先容。'嘉其有奇志,故为作书。然旧闻其太夫人多病,未易远去,谩为一言。眉人有程遵诲者,文益老,王郎盖师之。此两人有致穷之具,而与不肖为亲,又欲往求鲁直,其穷殆未易量也。"
从两封信中,我们可以了解苏轼与王庠一家交往的更多信息,言"旧闻其太夫人多病,未易远去",说明苏轼过去就知道王庠母亲身体多病的情况,并且知道这就是王庠不便远离其家的重要原因。又《与王庠书》中有"前后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风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之语;《与王庠尺牍五首》其一云:"寄示高文新诗,词气比旧益见奇伟,粲然如珠贝溢目。非独乡闾世不乏人为喜,又幸珍材异产,近出姻戚,数日不释手。每以告人曰:'此吾家王郎之文也。'"说明除了这次托人带的书信,王庠此前还多次奉送自己的著述给苏轼看,请求指点。故苏轼对王庠的文学才能、治学过程,有着比较全面的了解,所以在向黄庭坚介绍王庠时,除了强调两家的亲戚关系外,还特别肯定其"文行皆超然,笔力有余,出语不凡",并且明确提出,可以收为"吾党"。这个表示,是王庠正式成为苏门成员的标志。在王庠寻师问学的经历中,曾一度拜近在眉山的程遵诲为师。
笔者颇疑《与王庠尺牍五首》其五,当是王庠在苏轼贬惠之前所写的书信,其中云:"老病废忘岂堪如此责望耶?少年应科目时,记录名数沿革及题目等,大略与近岁应举者同尔。亦有少节目文字才尘忝后,便被举主取去,今日皆无有,然亦无用也,实无捷径必得之术。但如君高材强力,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实皆命也。"此信完全没有提及岭海的处境和贬谪之事,与其他书信明显不同。王庠去信向苏轼索要当年应举时文字作准备考试的范本,苏轼在信中除了推说手中没有这类文字(其实"策论""进论"是有的),还比较委婉地规劝王庠老老实实多读书,不要只想走科举考试的"捷径","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并且专门介绍了自己摸索出来的"八面受敌"读书法。至于考试的成败,不要把结果看得过重,视之为命中注定,就容易想通了。
关于王庠为苏轼兄弟何人之婿,明人朗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与王庠书》注谓庠为苏辙之婿,但苏辙之婿为王適(字子立),苏轼兄弟均有与此人的诗文赠答,苏轼《次韵王郎子立风雨有感》施注云:"东坡守徐,子立为州学生,喜怒不见,得丧若一,曰:'是有类子由'。故以其子妻之。"显然是朗注把两人混淆了。孔凡礼依据黄庭坚的说法(详后),认为王庠"当为不欺等堂兄之婿",是比较可靠的。由于这种姻亲关系,苏轼对王家的情况有了更多了解,王庠也因为这层关系,结识了已经在文坛上大名鼎鼎的长辈苏轼,所以经常把自己的著述文字送去求教,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苏轼给王庠的书信,主要集中在贬谪惠州期间,后来谪居儋州,就再没有彼此的联系痕迹,估计是交通悬决,无法互通音讯的缘故。
王庠与黄庭坚的交往,开始于绍圣二年(1095)夏。此年,黄庭坚任职黔州(今重庆彭水),乃是随旧党司马光、苏轼等人遭贬。王庠遣人看望苏轼时,即表达了想去黔州探望黄庭坚的意愿,并请苏轼作书介绍,苏轼遂有前引《与黄鲁直尺牍五首》其五之作。王庠得到苏轼的书信以后,专门给黔州的黄庭坚去信,黄庭坚及时回复了王庠,信中提及王庠将去探望之事。黄庭坚《与王周彦书》其二:"未及得面,驰情无量。秋初能一来,快尽此事,谨勒手状。"所谓"快尽此事",指王庠在信中求教的关于读《易》的问题。王庠提出秋初去看望黄庭坚,黄庭坚很欢迎他的到来,并且相约谈论治学的相关话题。但王庠不知何故,黔州之行好像并未成行,在苏轼、黄庭坚等人留存下来的文字中,找不到相关的记载。也许是王庠接受了苏轼的劝告,因老母在堂,不便辞亲远行。黄庭坚在与其弟子王观复的通信中,提到他在黔州结识的比较重要的士人,其中就有王庠,《与王观复书》其二:"不肖在巴峡间,所得人有......王庠周彦,荣州人,行己有耻,不妄取与。其外家连戚里向氏,屡当得官,固辞以予其弟及族人。作诗文,虽未成就,要为规摩宏远。此君又东坡之兄婿也,故亦有渊源耳。"
元符二年(1098),黄庭坚在戎州(今四川宜宾),作《寄题祖元大师此君轩》诗。祖元,僧人,王庠从兄,善琴,黄庭坚称其为元师、元上人、祖元大师。任渊《山谷诗集注·年谱》:"山谷有此诗跋云:'元符二年闰月初吉,书赠戎州琴师祖元。'按是岁闰九月,又有一篇亦此韵,见于《外集》。"《此君轩诗》山谷作于戎州,刻于荣州。民国十八年《荣县志·金石》:"《此君轩诗石》:诗刻黄山谷《题此君轩》'王师学琴三十年'一首(案:《黄庭坚诗集注》本作"二十年")。自注:'元符二年秋,元公访予于僰道,约来年三月予必东归,归当复来别我。既而如其言,果来相见,但乞此君轩诗而已。咄嗟而成,文不加点。'"诗末句云:"公家周彦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对王庠的文学才能颇为称道。
次年(元符三年,一月,徽宗即位,改元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离戎州赴宜州(治今广西河池)羁管地,途经江安(今四川江安),王庠有诗赠之,黄庭坚作《戏用题元上人此君轩诗韵奉答周彦起予之作,病眼空花,句不及律,书不成字》诗(案:此诗任渊《年谱》以为作于元符二年,廖广翏《黄庭坚谪巴蜀年谱、诗文、尺牍、文物综考》有专门辨析,今从之),诗云:
此道沉霾多历年,喜君占斗龙泉。我学渊明贫至骨,君岂有意师无弦。
潇洒侯非贪嚼命,道人胸中有水镜。霜钟堂下明月前,枝枝雪压如悬磬。
敝帚不扫舍人门,如愿不谒青洪君。来听道人写风竹,手弄霜钟看白云。
平生窃闻公子旧,今日谁举贾生秀。未知束帛何当来,但有一筇相倚瘦。
欲截老龙吟夜月,无人处为江山说。中郎解赏柯亭椽,玉局归时君为传。
黄庭坚《跋此君轩诗》云:"余既追韵作此诗,寄周彦。周彦钞本送元师。元师得余手写,因为作草书。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遂号为草书尔,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尔。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余碌碌尔。江安城北滩上作小草,尉李相如为余开两窗,极明焕,故作戏弄,笔墨可意。"诗对王庠安贫乐道大为称道,对他不为世用表示惋惜;后半以期待他日东坡赏之荐之作结,十分切合王庠与苏轼的亲密关系。其实,此时苏轼正遭严谴,愈贬愈远,自身尚且难保,已经没有足够能力照拂这位"侄婿"了。不过,黄庭坚在赠王庠的诗中特别点明王庠与苏轼的特殊关系,对于考证二人的交情,甚为重要。
与此同时,黄庭坚作有《元师自荣州来追送余于泸之江安绵水驿,因复用旧所赋此君轩诗韵赠之,并简元师法弟周彦公》诗,据《黄庭坚诗集注·别集诗注》卷下引《山谷年谱》,此诗有黄庭坚题跋云:"旧时东坡所作《醉翁操》善本,尝对元道之。元欣然曰:'往岁从成都通判陈君颀得其谱。'遂促琴弹之,词与声色相得也。蜀人由是有《醉翁操》。然词中之微旨,弦外之余韵,俗指尘耳,岂易得之?建中靖国元年正月辛未,江安水次偶住亭书。"题跋明言在江安与祖元相见并作诗相赠的时间在建中靖国元年正月,故任渊《年谱》系于上年自黔州贬戎州途中所作,是不恰当的。诗开首即言:"岁行辛巳建中年,诸公起废自林泉。"指徽宗即位改元即大赦遭贬元祐诸臣的事;而诗人反观自己却由川入桂,并不能回京,言辞间有几分凄苦之意。又言"能来作诗赏劲节,家有晓事扬子云",对祖元专程相送深表感激,并以多才大儒蜀人扬雄称许王庠。
《黄庭坚诗集注·别集诗注》卷下此诗题解附王庠和此君轩诗二首,这是我们今天能够见到的王庠少量存世作品之一。题为《此君轩和诗》,其一云:
竹君久要已忘年,临风相语叶响泉。休学我圆中似壁,莫师我直劲如弦。
劝人达节通大命,舒卷若绳明若镜。尺无枉已空宿书,圣岂有心犹击磬。
岁寒来伴老柴门,我岂好静为躁君。惟有青青四时性,笑发千载空浮云。
平安为报春依旧,珍重道人怜特秀。忍饥宁可食无肉,相对忘形筍黑瘦。
更有涪翁心似月,平生相照何劳说。不为煎茶不作椽,清风万壑到处传。
诗的前大半以拟人的手法,摹写竹的特征和习性,用之比拟君子的高尚与劲直;结尾四句绾入对黄庭坚的赞美,不失和韵诗之格。诗前序称:"庠窃观学士九丈《题此君轩》诗,谨次元韵,因以求教,下情愧悚之至。"把黄庭坚尊为与苏轼一样的长辈,出言十分谦恭有礼。这既反映了黄庭坚与苏轼的关系本在师友之间的事实,同时也体现了王庠年辈较晚、为人谦逊有礼的个性。
其二云:
鸣凤览德论纪年,要知圣泽如流泉。霜钟堂前饱竹实,道人娱凤抚舜弦。
敲门剥啄谁传命,淡云磨月开天镜。明朝相约送涪翁,夜静林深绕清磬。
涪翁万里离鬼门,竹枝莫恼白使君。欲试刚肠直冰炭,抱琴远别冲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