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洛阳伽蓝记》的两类注释
注释,从训诂学角度来看,"注"的本意是灌注、灌输,"释"是解释之义,古书文义艰深,必须解释而后明,犹如水道阻塞,需灌注而后畅通。
魏晋南北朝时期,注释得到长足发展,表现在:
(1)文史著述中,出现了"四大名注"--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刘孝标的《世说新语注》、郦道元的《水经注》,李善的《文选注》,其中裴松之《三国志注》、刘孝标《世说新语注》、郦道元《水经注》就诞生于此时。
(2)注释最初是作为儒家经典的附庸,魏晋南北朝的注释从经部,扩大到史、子、集部,注释的领地得以大大拓展。
(3)注释者从传统儒家讲究的注释应"述而不作"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形成自觉的注释意识,有了注释的自觉:即把注释看作名山事业,在注释中展现吐露自己的才华学识,充满自我期许与自信,从而全心投入到注释工作中。
中古注释的发展演进背后,蕴含了丰富而深远的意蕴:如博学与崇尚知识的风气,学术变迁,文化传承,中国本土的儒道与天竺西域传入的佛之间的交涉接触,中外文化交流,南北王朝对峙又交流等。注释的发展、完善应该是中古史学昌盛、学术发达的一个鲜明标志,在中国古代学术史、文化史、文学史上都有重要意义。
我们完全可以说,是中土华夏文化与印度佛教文化共同结出了硕果--杨衒之的文化名著《洛阳伽蓝记》。《洛阳伽蓝记》文体上是典型的二重复合型叙事著作,二重复合型叙事是指其正文、注文相互配合的叙事模式。
刘知几在《史通》引用袁山松的看法。袁山松曾感喟,"书之为难也有五:繁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洛阳伽蓝记》自觉运用正文与注文相互配合的叙述方式,成功解决了"繁而不整"的困难,形成了二重复合型叙事体,这种叙事体有独特而丰富的叙述功能。
《洛阳伽蓝记》有两类注释:自序与前面四卷和第五卷开头,为自注。卷五宋云等西行记,为典型的合本子注。
我们先来看看自注。
从注释者角度看,注释可分为他注、自注两种。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注》中追溯了自注的起源,认为"太史《自叙》之作,其自注之权舆",因为司马迁《自叙》能"明述作之本旨,见去取之从来"。"诚得自注以标所去取,则闻见之广狭,功力之疏密,心术之诚伪,灼然可见于开卷之顷,而风气可以渐复于质古,是又为益之尤大者也"。杨树达在《古书疑义举例续补·文中自注例》中说:"古人行文,中有自注,不善读书者,疑其文气不贯,而实非也。"据记载,魏晋南北朝自注的著作有:西晋司马彪《续汉书》,据刘昭在《郡国志》注中说:"本志唯郡县名为大书,其山川地名悉为细字,今进为大字。
"郡县名为正文、大号字排列,而山川地名为注文、小号字排列。刘知几《史通·补注》曰:"周处之《阳羡风土》,常璩之《华阳士女》,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叙事,存于细书。"委曲叙事则为自注。《史通·补注》又曰:"亦有躬为史臣,手自刊补,虽志存该博,而才阙伦叙,除烦则意有所吝,毕载则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列为子注(注列行中,如子从母)。若萧大圜《淮海乱离志》、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宋孝王《关东风俗传》、王劭《齐志》是也。"刘知几虽然对《洛阳伽蓝记》颇有"才阙伦叙"的微词,我们认为这种看法有失公允,但刘知几也肯定了《洛阳伽蓝记》的优长:体例完善,有正文,有子注--"注列文中,如子从母",能够做到"除烦"又"毕载"。
而魏晋南北朝自注的文学作品流传至今的有:谢灵运的《山居赋》、张渊的《观象赋》、杨衒之《洛阳伽蓝记》。钱锺书在《管锥编》第四册评论了三家的自注,认为谢、张二人的自注尚有许多不足,肯定了《洛阳伽蓝记》的自注。
但是,在流传中,《洛阳伽蓝记》的正文、注释文却混在了一起,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十史部二十六地理类三《洛阳伽蓝记》说:"则衒之此记,实有自注。世所行本皆无之,不知何时佚脱。然自宋以来,未闻有引用其注者,则其刊落已久,今不可复考矣。"表明《洛阳伽蓝记》正文、注文相混是宋以后的事。理清正文、注文,成为《洛阳伽蓝记》研究的难题和重要课题。
《洛阳伽蓝记》注释体叙事文采取正文、子注相配的方式,具有"事类易从、经纬分明"的长处。这一方式也与魏晋南北朝佛书合本子注有关。
再来看看合本子注。
随着佛教东传中土,大量佛经汉译,诞生了汉译佛经的"合本子注"体例:"本"指佛经的一种翻译文本,用大字体标识;"子"则指不同时代、不同翻译家对同一部佛经的前后不同翻译,用小字体标识。这样将同一部佛经的不同汉译文本汇集在一起,有助于读者进行比较,从而对佛经有更为准确的理解。
支愍度在《合维摩诘经序》中说:"余是以合两令相附,以(支恭)明所出为本,以(叔)阑所出为子,分章断句,使事类相从,令寻之者瞻上视下,案彼读此,足以释乖迂之劳。"谈到以支恭明汉译《维摩诘经》为正文,以叔阑所译为注文,这样"事类相从",又让读者"瞻上视下,案彼读此,足以释乖迂之劳",为读者着想,颇为细致周全,因为"若其偏执一经,则失兼通之巧;广披其三,则文烦难究"。陈寅恪对合本子注的主要看法有:"中土佛典译出既多,往往同本而异译,于是有编纂'合本'以资对比者焉。"以《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解释为例,"据此,可知本子即母子。上列《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中,其大字正文,母也。其夹注小字,子也。盖取别本之义同文异者,列入小注中。与大字正文互相配拟。即所谓'以子从母','事类相对'者也","衒之习染佛法,其书体裁乃摹魏晋南北朝僧徒合本子注之体,刘子玄特指其书第五卷慧生宋云道荣等西行求法一节以立说举例"。
魏晋南北朝,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所以吕思勉在《两晋南北朝史》中,论及北朝儒林中人:"释老之震撼一世,儒家非极专固者,皆不容故步自封矣。""合本子注"只是其中一个有代表性的个案而已。梁启超的《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高度评价佛家书目:"一曰历史观念甚发达。凡一书之传译渊源、译人小传、译时、译地,靡不详叙;二曰辨别真伪极严。凡可疑之书,皆详审考证,别存其目;三曰比较甚审。凡一书而同时或先后异译者,辄详为序列,勘其异同得失;在一丛书中抽译一二种,或在一书中抽译一二篇而别题书名者,皆各求其出处,分别注明,使学者毋惑;四曰搜采遗逸甚勤。虽已佚之书,亦必存其目,以俟采访,令学者得按照某时代之录而知其书佚于何时;五曰分类极复杂而周备。或以著译时代分,或以书之性质分。
性质之中,或以书之涵义内容分,如既分经律论,又分大小乘;或以书之形式分,如一译多译,一卷多卷等等。同一录中,各种分类并用。一书而依其类别之不同,交错互见,动在十数,予学者以种种检查之便。吾侪试一读僧肇、法经、长房、道宣诸作,不能不叹刘《略》、班《志》、荀《簿》、阮《录》之太简单、太朴素,且痛惜于后此种作者之无进步也。"肯定佛家书目,也体现出佛教著作的优长处:富历史观、甄别严、立论审慎、博采广收、分类复杂而周全。其中第三点就涉及"合本子注体"。朱自清从古代文体演进角度也高度肯定,汉魏六朝"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的义疏"。牟润孙认为:"南北朝时期,经与疏本不在一本,经文与注为母本,义疏则为经注所生之子本,北魏大儒徐遵明临讲'持经执疏',正与僧徒译经时行翻行讲的形式相同。"佛经汉译影响到儒家讲经。
初步理解了自注与合本子注之后,我们还要看到魏晋南北朝注释从"释义"到"释事"的变化。六朝史学多姿多彩,十分繁荣,四川近代学者蒙文通高度评价六朝史学成就,"中国史学之盛有三时焉。曰晚周,曰六朝,曰两宋。......虽汉、唐盛世,未足比隆"。"六朝精于史体,勤于作史,宋人深于史识,不在作史而在论"。
南朝宋裴松之《三国志注》在古代注释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是注释史上一座重镇,清代钱大昕在《三国志辨疑》自序中说:"注史与注经不同,注经以明理为宗。理寓于训诂,训诂明而理自见。注史以达事为主,事不明,训诂虽精无益也。"台湾史学家逯耀东明确指出:"明理与达事是经注与史注的基本区分。""由经注的义理阐释,转向历史事实的探讨,是经史分途过程中重要转变的关键。"它既有传统意义上的注释--"释义",即字音、文义、校勘、名物、地理、典故若干类,更多的则是"释事"。
裴松之在《上三国志注表》说:"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臣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傍摭遗逸。按三国虽历年不远,而事关汉、晋。首尾所涉,出入百载。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其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
对裴松之的做法,历来有褒有贬:
批评的如刘知几在《史通·补注篇》中贬斥道:"喜聚异同,不加刊定,恣其击难,坐长烦芜。"《四库提要》批评裴注"嗜奇爱博,颇伤芜杂",但同时又说:"然网罗繁富,凡六朝旧籍今所不传者,尚一一见其崖略;又多首尾完具,不似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皆剪裁割裂之文,故考证之家取材不竭,转相引据者,反多于陈寿本书焉。"
称道的如侯康《三国志补注续》:"陈承祚《三国志》世称良史,裴注尤博赡可观。"李慈铭《三国志札记》:"裴松之注博采异闻,而多所折衷,在诸史注中为最善,注家亦绝少此体。"
其实,裴松之《三国志注》鲜明表现出注释从"释义"到"释事"的转变。以"释事"为主、博采群书的还有刘孝标《世说新语注》,这种注释风气还影响到北朝,北魏"宋显从祖弟绘......依准裴松之注《三国志》体,注王隐及《中兴书》",所以"两晋史学实现了从以注释为主向以撰写为主的转变"。
这些注释风气当然会对杨衒之写作《洛阳伽蓝记》产生影响,正是在这样的文史、学术、宗教氛围中才会诞生《洛阳伽蓝记》这样伟大而颇具创造力的著作,才会形成正文、注文相互配合的二重复合型叙事体,才能有这样的叙事容量和博大深厚的人文关怀:"铺扬佛宇,而因及人文。著撰园林、歌舞、鬼神、奇怪、兴亡之异,以寓其褒讥,又非徒以记伽蓝已也。"(明毛晋语。参见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后的附录,下同。)"杨衒之慨念故都,伤心禾黍,假佛寺之名,志帝京之事。凡夫朝家变乱之端,宗藩废立之由,艺文古迹之所关,苑囿桥梁之所在,以及民间怪异,外夷风土,莫不巨细毕陈,本末可观,足以补魏收所未备,为拓跋之别史,不特遗闻逸事可资学士文人之考核已也。"(清吴若准语)
我们认为,《洛阳伽蓝记》卷五写宋云、惠生西游西域、天竺取经部分的确是佛经汉译中的"合本子注"体例,这种体例是天竺佛教文化与中土华夏文化联姻结出的硕果,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晶。而《洛阳伽蓝记》自序、卷一至卷四、卷五除去宋云、惠生西游取经部分以外的文字不是合本子注体例,而是自注。
《洛阳伽蓝记》在注释史上有十分显扬的地位。本文将相对集中讨论《洛阳伽蓝记》注释的多重叙述功能与丰富内容,把握《洛阳伽蓝记》注释的灵活自如,从而认识《洛阳伽蓝记》在注释史上的杰出贡献与深远影响。
我们认为,《洛阳伽蓝记》的作者杨衒之精心构筑,把原本依附性、相对零星琐碎的注释发展为独立的叙述体例。《洛阳伽蓝记》对注释体的贡献有二:
一是将正文与注释相结合:正文叙述明白晓畅,眉目清晰,突出叙述中心内容;注释则内容十分丰富,把作者博大深厚的人文关怀表现出来,富于包容性,读来生动有趣。
二是卷五写宋云等人西行西域、天竺取经,以一家叙述为主,参以其他几个人物的不同记载,这样将几家大同小异的西行记文字整合起来,从而形成完整、独立的文本,让读者认识域外斑斓的风光、人情世故、佛教圣迹圣物,体会真挚动人的宗教情感以及对祖国深厚的热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