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高和大家团坐在一起，蒲散夫人、大氏夫人都上座了，单单少了月里朵。
兀术亲自去请她，她冷冷地说："你们兄弟聚会，我这个三夫人就不掺和了，让大夫人和二夫人陪陪你们哥俩吧。"
兀术回来对大哥说，嫂子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自己大老远回来，不知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宗幹说，这女人就这样，她心中只有一个男人，就是谋良虎，她老是拿谋良虎压你大哥。兀术本来是很敬佩 谋良虎的，听了大哥的话，觉得不是滋味，说，谋良虎怎么了，和宋军交手，还不知道他行不行呢。
宗幹见他生气，也愤愤地说，这个女人，就因为曾经是谋良虎的妻子，便自以为了不起，不把你大哥放眼里，你大哥一直让着她，没想到她越来越不成体统。
看见大哥一脸痛苦，兀术问："她怎么了？"
宗幹低下头，闭上眼睛，咬牙说道："她背着你大哥偷人。"
兀术就像被人捅了窝的马蜂，一下就炸了，"和谁？"他问，声音不大，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最好别知道。"
"谁敢欺负大哥？你快说。"
"老五。"
兀术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这个老五宗隽，他老早就不喜欢，这次回京，老五和他一起担纲三省事，想到这一点，他人没到京，心里就觉得别扭。
说起月里朵的丑事，大氏夫人也是愤愤不平，蒲散夫人心里偷着乐，却装得像个好人，她不动声色地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天是四弟回来的大喜日子，大家说点高兴的。"
宗幹和兀术喝了很多酒。完颜亮和兀术虎头虎脑的儿子孛迭不输父辈，也都是海量。酒意阑珊，这一群人开始回忆，孛迭趁机要父亲讲几个征战中的精彩故事。
宗幹对孛迭说，给你爹唱个歌，让他有点感觉，故事讲起来才精彩。蒲扇夫人说，唱唱那首《胡里改的猛安哥哥》吧，听说月里朵从前老唱这首曲子。孛迭便瓮声瓮气地唱了起来，王高曾经听阿璘唱过 这支曲子，比起阿璘，孛迭简直是在糟蹋这支曲子。孛迭唱完，憨憨地看着父亲，众人一起鼓掌，夸他唱得好。
大氏夫人意犹未尽，拍着孛迭的熊背说，再来一个。孛迭想了想，又唱了一首会宁流行的新曲《打虎到黄河》，是根据一首老曲《涞流河上遇虎》改编的，众人又是鼓掌叫好。
听到这首歌唱南征的女真将士的曲子，兀术激动起来，放下酒碗，一口气讲了四个征战故事，分别是乌林答泰玉横扫河北、当海跨过长江闪击江宁、阿里大闹杭州、蒲鲁浑海上狂追宋皇，说得绘声绘色 ，似乎是存心要羞辱身旁的王高。
王高觉得这群人听兀术自吹自擂，还得意洋洋，实在丑陋，但他需要了解金兀术，这是难得的机会。
他得忍耐。
他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王高，不是容易激怒的王高，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时发出冷笑。
完颜亮听了兀术讲的故事，觉得不过瘾，说："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四叔，您打的仗比别人的都多，您得给咱们讲一个您亲身经历的事儿。"
兀术微笑着，沉思了一会儿，说行，讲一个，便讲起了牛头山之战。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他说，"刚刚攻克了南京，正乘胜向杭州前进，我心情非常好，根本没想到在牛头山遇到了一生中最厉害的对手。"
兀术问儿子："你知道我在牛头山遇见的宋将是谁吗？"
孛迭轻轻说："岳飞。"
兀术拍拍孛迭的头，夸奖道："乖儿子，记性真好。"
兀术继续往下说："那时岳飞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统制，所以他带领的兵并不多。但他占据了有利地形，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周围地形极其险恶，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但见乱箭嗖嗖地飞来，几百个 兄弟瞬间丢了命。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这时宋军冲出来了，在混乱中又杀死了我们几百号兄弟。
"我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反倒冷静下来了。我知道现在已经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口，身上突然激发起一往无前的勇气。我被包围了，往后退是死路一条，便拼命往前冲。我亲手杀了一个宋军头目 ，终于冲破了宋军的防线，爬上了牛头山的山头。"
"谢天谢地。"大氏夫人双手按着胸口说。
"这时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骑着马，一个人，冷冷地看着我。他的出现令我有些惊慌。
"他说，'兀术，我总算把你等到了。'"
说完这句话，兀术似乎已经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眼里充满了惊恐，仿佛岳飞就在油灯投出的阴影中的某个角落里。除了王高，其他人都觉得背心发凉。
"幸好我的周围还有几名身经百战的勇将。岳飞冲过来，他们替我挡了一阵。我们因为惊恐已经忘记了一切，为了逃命而拼命地砍杀。今天，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当时的场面，但还记得兄弟们的惨叫，兄 弟们一会儿啊的一声叫，一会儿啊地叫一声，每叫一声我的心就往下沉一截。幸好牛头山草深林茂，我侥幸逃了出来。这时天也蒙蒙亮了，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仔细一看，身上被岳飞刺出了三个窟 窿。"
"幸运啊。"王高惋惜地说。
"我是捡了一条命啊，"兀术说，"如果牛头山的草没这么高，我就葬在牛头山上啦。"
孛迭听着父亲的回忆，很不服气，突然问："爹，岳飞长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真奇怪，兀术想了想，说："真丢人，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
孛迭说："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今后怎么找他报仇啊。"
众人都哄笑起来，王高也跟着大家嘿嘿地笑。兀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只有完颜亮没笑。
完颜亮觉得有点晦气，说："四叔，你打了那么多胜仗，怎么给我们说一个败仗呢！"
宗幹说："你是不了解四叔啊，我这个兄弟，从小是头倔驴，打了胜仗，他不会放在心上，打了败仗，他可不服气呢，他这叫屡败屡战，愈挫愈坚呀。"
宗幹举起酒碗，"四弟，"他说，"我敬你这头倔驴一杯。"众人都端起酒碗，表情严肃地向兀术敬酒。
兀术一饮而尽，放下酒碗，说："难啊。这些年，宋军打仗越来越精，就是宗望没死，粘没喝复活，也会头痛啊。"
"我急呀。"
他的额头皱起了毛毛虫粗的皱纹，满眼的血丝清晰可见，酒气上冲，他觉得浑身燥热，一把撕开了领口，脖子下一道枪伤清晰地露在外面，他重新斟满了酒，神态庄重地端在胸口，却没喝，开口轻轻哼 起来，声音有些混浊。他哼的是童年时代就会的一首歌，后来在戎马生涯中，他又哼过许多遍，这首歌叫《女真好儿郎》。
歌曲低沉而倔强，婉转而自负，王高也为之动容。兀术轻轻将酒洒在地上，似乎是在祭奠那些死去的部下，女真的好儿郎。
他拍着孛迭的头，深沉地说："爹爹要你记住岳飞这个敌人。爹爹这辈子，还会和他碰面，如果爹爹死在他枪下，你要为爹爹报仇。"
孛迭憨憨地点了点头。
完颜亮说："没想到南蛮这么难整，四叔你能打得他们只会招架，已经很不错了，你是女真人的英雄，我要把你的故事说给朋友们听，我敬你一杯。"
他刚端起酒碗，却被他爹摁住了。
宗幹没好气地说："四弟，你在前线出生入死，未必讨得到好。在家人面前说这些可以，但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吹嘘，现在宋金是朋友了，说这些不合时宜。"
兀术先是一愣，很纳闷，接着一瞪眼，愤怒了。
"扯淡。都怪大雷和宗磐在背后捣鬼。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当面问问皇上，为何不杀了大雷和宗磐这两个坏蛋。"
宗幹火上添油，说："五弟和大雷宗磐打得火热，对宋讲和，他跳得也很欢。"
兀术放下酒杯，说："五弟和对手穿连裆裤，欺负自家人，也不是个东西。"
他猛地又喝了一碗，将酒碗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大哥放心，我迟早收拾这几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