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幹一直等到谷英醒来后，代四弟兀术向他问安，并让人调了一碗香喷喷的鱼肉粥，亲自一瓢一瓢喂他吃完，看见谷英眼里含着泪水后，才起身回京。
送走宗幹，大雷有些忐忑不安。目睹宗幹亲自为谷英喂羹，使他意领到，太傅这个人，手段高明，很会笼络人心，在朝中一定有很多自己人，他和兀术在朝廷内外构筑的势力，让人害怕。
但宗幹带给大雷的也不全是坏心情。在和宗幹的交谈中，他得知金皇有和宋国修好的意思。
这是个好消息。
这些年，眼看齐国越来越不济，他在汴梁的日子也很难过，不知道如何收场，这时候，如果皇上真的想与宋修好，那简直是救他于水火之中。
所以宗幹走后，他几乎天天都约王高聊天，有意无意地打探宋国朝野的状况，为谋和做点准备。
眼看在汴梁羁留快一个月了，王高又一次被大雷叫到府上。
"王高，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大雷说。
"元帅不会又要留我在汴梁待一个月吧。"王高开玩笑说。
"不会。"大雷摇摇头说，"宋国的枢密使张浚被罢免了。"
"张浚被罢免了？"王高吓了一跳，"元帅不是开玩笑吧。"
"这是真的。"大雷说，"我刚刚得到消息，张浚因为郦琼投降事件被罢免了。"
"郦琼投降和张浚有什么关系？"王高反问，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张浚是他的恩师。
"我知道你是被张浚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也知道是张浚推荐你担当国使，"大雷说，"但张浚确实被罢免了。"
在杭州，王高得知张浚解除了刘光世淮西军节度使的职务，当时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在齐国朝堂，他也听刘豫讲过，郦琼叛变是因为对枢密院派兵部吕趾接替刘光世不满，当把这些东西串起来 后，王高相信这是真的了。
现在他关心的是，新的枢密使是谁？
"谁来接替张浚？"王高问。
"我的一位朋友。"大雷得意洋洋地说。
王高十分纳闷，心想大宋总不会找一个女真人或者齐国人来掌管军队吧。
"你在宋朝还有朋友？"王高问。
"对，"大雷说，"他的名字叫秦桧。"
原来是秦桧。
新任的枢密使竟然是秦桧。这似乎十分荒唐，但仔细一琢磨，又似乎很合理。说合理，是因为秦桧已经是枢密副使，皇帝赵构很相信他。说荒唐，是因为怎么都轮不到秦桧来统领宋国大军。
王高第一次觉得，赵构并非他想的那么英明。
王高问起大雷和秦桧的交情，大雷很爽快地告诉了他。秦桧在金国滞留了四年，其中有两年在济南，那时大雷正在济南主事，刘豫和秦桧都经常到他府上做客。
"原来秦桧和刘豫是一伙的。"王高说。
大雷摇摇头，说："虽然他们认识，但并无交情，那时刘豫也不是齐国皇帝，秦桧还很瞧不起他。"
王高说："宋朝不少人说秦桧在金国滞留期间变节投敌，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大雷说："这是谣传，我可以作证，秦桧是忠于宋国的，当初他抛下妻女，离开济南，独自潜逃回宋国，是冒了风险的。"
"这么说秦桧还是条好汉喽？"王高没好气地说。
大雷嘿嘿一笑，说："秦桧算不上好汉，当时他正在落难，是个小人物，但看得出来他是有野心的。这个人城府很深，鬼点子很多，不知道他心头到底想的什么。"
大雷说："秦桧对我有帮助，我从他那儿得知了不少宋国的事情，让我终生受益。他返回宋国后，我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我知道他决不会甘于寂寞。"
王高觉得大雷越说越离谱。
"你是说，秦桧当了枢密使，证明你有眼光。"王高说。
大雷哈哈地笑了起来，说："这证明我没眼光。我做梦都没想到他能当上宋国枢密使。"
王高叹气说："秦桧花言巧语，宋皇被他骗了。"
大雷也叹了口气说："看来我过去小瞧了他。"
张浚的下台令王高感到沮丧，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担当国使，是否应该回杭州听候皇帝发落。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张孝纯派人来请他去，说是有事要问他。
这倒是个意外，王高正想登门拜访呢。
来到齐国相府，一见面，张孝纯就迫不及待地说："秦桧接替张浚出任大宋枢密使，国使听说了吗？"
"我刚刚听说了。"王高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孝纯说。
王高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说自己只是赴金使臣，管不着张浚和秦桧，谁当枢密使，不过皇帝一句话。
张孝纯说，这几年，大宋如果没有张浚，恐怕已经被金国消灭了，眼看形势越来越好，怎么就把人家给罢免了，而且换了个不懂兵的秦桧来执掌军队。
看得出张孝纯对宋国很忧心，王高想到宗幹挖苦他的那些话，倒是句句在理。
王高说了说自己的猜测，张浚为人直率，可能得罪了不少人，淮西兵变对他肯定也是个打击，可能皇上对他有些不满了。
张孝纯说："就算张浚该下台，也不该让秦桧接替他呀。"
王高说秦桧在皇帝面前很会花言巧语。
"也许让秦桧当枢密使，皇上最放心。"
张孝纯连连摇头，说："宋皇任用奸佞，小心别让靖康悲剧重演啊。"
王高实在没心情想这件事儿，说这件事儿，听他提到靖康悲剧，便想起了太原一战，趁机说："张丞相，你当过太原知府，咱们有缘。我的老家就在太原附近，金兵攻打太原后，一家人才离开了山西， 作为山西人，自己很想知道太原一战的详情。希望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待我返回大宋后告诉史官，将它写成文字，传扬后世。"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这很不应该。"他补充说。
太原是张孝纯一生的梦魇。自从金兵将他从太原城头俘虏，他的生命就被一刀两截，之前的生命阳光灿烂，之后的生命暗淡无光。
他从不和别人谈太原抗战，在齐国，也没有人敢和他说太原抗战，他原以为大宋君臣是了解太原一战的，会记得自己的，听王高一说，才知道错了。
他有点寒心。
他说："有什么好写的，我没守住太原，我对不住大宋皇帝。尽管我和太原军民坚守城池二百六十天，但太原还是丢了，是在我手上丢的。"
他的语气有些自责，有些不甘。但二百六十天，这个数字说明了一切。王高很惊讶，这个数字，他在翰林院居然没有听人说起，连张浚似乎都不知道。
张孝纯说："那一年金兵兵分两路，呼啸南下。东路是完颜宗望，西路是粘没喝，西路金兵中，有几个猛将，其中有拔离速和谷英，还有银术可和娄室。"
在平定李世辅哗变中，王高已经见识过谷英和拔离速的厉害了。
张孝纯说，在粘没喝手下，这四个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活女，也就是娄室的儿子。据说他头一次上战场，是被战友抬下来的，而那时他才十七岁。完颜阿骨打曾说，活女是为打仗而生的。就是 这个人，在太原外围的榆次杀熊岭，亲手用斧头砍死了前来增援的大宋名将种师中。
王高深为震撼。银术可的意思是珍珠，活女的意思是不值钱不怕摔的瓦罐，娄室的意思是斧头，从名字就可猜得出这些金将的风采。在杭州说书人的嘴里，金兵金将都不堪一击。但在一个经过浴血奋战 的宋军将领眼中，敌人并不简单。
金兵首次攻城，是在宣和末年的十一月。号称大宋常胜将军的郭药师在燕山投降了金兵，北方的屏障没有了，金兵一口气杀到了太原，将太原团团围了起来。消息传到汴梁，朝廷震动了，因为太原是汴 梁北路的重要屏障，太原一失，汴梁难保。宋廷派出四路援军赶往太原，在白河、真定、隆洲谷、回马、五台、太古、祁县、南关、汾河、汶水、西都谷等地，援军和金军打成一团。
"我还记得前来支援的宋将，有樊夔、施铣、高丰、黄迪、张浚......"张孝纯一边回忆一边说。
可惜的是，朝廷似乎乱了阵脚，指挥不力，各路援军始终各自为战，终于被金兵各个击破。转眼到了靖康年，徽宗皇帝退位，钦宗皇帝登基，新皇帝登基了，太原军民并不知道，依然死守城池，大宋的 旗帜在太原城头始终迎风飘扬。粘没喝见太原久攻不下，便留下银术可围困太原，自己率领主力南下，在汴梁城下与完颜宗望会师，这就是金兵第一次攻汴梁。
金兵第一次攻汴梁，没能破城，与宋国签订盟约后，撤退了，这是王高知道的。但王高一直以为金兵之所以打了退堂鼓，是因为大宋各路勤王军陆续赶到汴梁，吓退了金兵。听了张孝纯的话，他才明白 ，金兵没敢硬吃汴梁，是太原那边打得惨烈，金兵不得不先回头解除后顾之忧。
张孝纯说，没有想到的是，在汴梁城下，朝廷竟将太原割让给了金国，消息传到太原，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那天晚上太原军民昼夜议论，急切地想弄清这件事的真假，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张孝纯说："下半夜，有一个受伤的老兵首先哭起来，周围的人都跟着哭起来，我听到哭声，出门一看，远远近近已经哭倒一大片，士兵们看见我，问，知府大人，朝廷真不要我们了吗？我赶紧对大伙 儿说，这是谣言，不要相信。我这样说，心里也没谱啊。"
可是几天后钦差大臣的出现，打碎了人们的幻想。钦差大臣宣谕太原已经割让给金国，要求张孝纯带着官员和士兵出城，张孝纯拒绝了。
"百姓已经和金兵杀红了眼，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呀。"张孝纯说。
沉吟良久，他又说："奇怪的是，钦差走后，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哭，太原城静悄悄的，静得可怕。"
王高想，太原人心已死。他安慰张孝纯，说："朝廷这样做，或许是想迷惑金兵，听说金兵回撤之后，京畿宣抚司都统姚平仲临危受命，率领四十万御林军和勤王军，悄悄尾随金兵，夜袭孟阳，说明朝 廷是不打算放走金兵的，自然也不打算丢下太原不管。但姚平仲的大军被金兵哨骑发觉，反遭大败，这样一来，割让太原、河间、中山等三镇，生米煮成了熟饭。"
张孝纯觉得王高的解释苍白无力，因为朝廷根本就不该答应割让太原，几万太原军民孤悬敌后，尚且视死如归，汴梁周围有百万大宋军队，为何不和金兵拼命。
王高问："难道后来朝廷真的就撒手不管了吗？"
张孝纯说："倒也不是，也许朝廷觉得过意不去吧，又改变了主意，派出种师中和姚古率领两支大军前来救援，刚开始援军的兵锋很健，打得金兵招架不住，但种师中在寿阳中了金兵的埋伏，跑到杀熊 岭，死于谷英的斧头下，种师中的阵亡宣告宋军救援太原的行动结束。"
张孝纯带着军民只好在绝望中坚守，经过长期作战，伤员遍地，城中缺粮，士兵们不仅杀了马，连弓箭上作弓弦的牛筋都吃了。
墙角的炉子上，正熬着一罐药，不知不觉水已经快熬干了，张孝纯走到炉子前，静静地看着药罐，陷入了沉思，恍惚间又回到当年的太原城头，药罐里飘起的水汽，弥漫身前，那些英勇的士兵和不屈的 百姓的面孔一一出现在眼前。
他说："守卫太原，就像是熬药啊。一天天过去，太原军民终于被熬干了。"
王高说："太原抗战，可歌可泣，张大人是大宋的英雄，我回去后一定会告诉宋国君臣。"
张孝纯苦笑着说，太原陷落后，自己做了俘虏，现在又做了齐国的丞相，后人写史，自己多半是个贰臣，不希望被史书记载。
他说："你回去禀报皇上，为太原一战述史，务必为领军大哥王禀写上一笔，他才是太原抗战的大英雄。"
王高问："谁是王禀，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张孝纯说："王禀是太原副都总管，金兵来时，都总管童贯找了个借口溜了，是王禀带着士兵们死守城池，太原城破后，他投河自尽了，他的儿子也战死 了。"
王高感到心疼，他沉默不语，两人都沉默不语，似乎在一起为王禀和那些不在人世的军民默哀。
王高说："那天听完颜宗幹说起，好像您的家眷还在南宋，大人忠义之心未泯，何不设法逃回南宋？"
张孝纯自嘲地笑了起来，说自己是决不会去杭州，一辈子都不会去。
"我只有一个愿望。等我老了，我会搬到太原郊外王家村去住，每年清明那一天，到王禀父子墓前烧炷香。"
